序 一
2009 年，杨秋红女士出版专著《中国古代鬼戏研究》。历经十三年， 新著《中国传统鬼神戏研究》又即将问世。这部著作凝结了秋红十几年阅 读、思考和写作的心血，也凝聚着秋红对传统文化、传统戏曲持之以恒的 挚爱。秋红女士嘱我为新著撰序，有这么个学习的机会，我当然很高兴， 于是就答应下来。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画家为齐王作画，齐王问道：画孰最 难者？画家答：犬、马最难。又问：孰易者？答曰：鬼魅最易。 并解释说：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 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画鬼易，画人 难的来历。
但是只要有一些阅读、欣赏经验的读者，心里应该都很明白，其实 画鬼绝对不比画人容易，也许还更难。画鬼是一种带有科 幻性质的艺术行为，艺术家所画的无形的鬼魅，尽管人皆未见 之，但却必须完全符合或者基本契合人们内心中对鬼魅形象与行为的想 象，这样才能让人们在将信将疑的审美过程中，达致深信不疑的审美体 验。也就是说，艺术家首先要洞悉人们对鬼魅形象与行为的心像，然后还要借助于神妙的笔墨将这种心像绘成人所共见的形象，这哪 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啊！
而画鬼难，要研究画鬼，即评论艺术家画鬼的内涵、方 法、意义与价值，这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秋红评论的对象还不是眼见 为实的鬼魅图画，而是传统鬼神戏或隐或现于千百年历史云霭 之中的鬼神戏剧！
然而，秋红却知难而上，而且乐此不疲，与这一课题相伴而行，一晃就是十几个年头。秋红不仅沉迷于数以百计的传统鬼神戏剧本的阅读与评 鉴这一点，只要检阅该书附录的宋元明清鬼神戏要目总览，就可 以一目了然而且，她还凭借大量第一手文献资料，将历代的纸上戏 剧，活化为活色生香的台上戏剧，多层面、多向度地考察传统鬼神戏的表演艺术与舞台美术。
毋庸置疑，鬼神戏的生成与流播，首先根因于人类的一种心灵需求与 心灵幻象，说穿了，它首先应该是一种心理现象。世界上无论哪一个 民族，鬼神观念，甚至鬼神信仰，都可以溯源至遥远的初民时期，寻脉于 漫长的历史过程，洞察于当下的心理体验。这正是鬼神戏赖以生成与流 播，得以在广阔的时空中生生不息汩汩流淌的基因。为此，秋红特地 撰写了中国古代鬼神信仰与鬼神谱系作为绪论，细致地梳理中国古代 的鬼神信仰和鬼神形象谱系，为全书论述的展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就鬼神戏的生成与流播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着极其丰 富的社会文化内涵。这种社会文化内涵，首先表现为鬼神形象的构成是以 人的形象为摹本的，鬼神谱系的构成是以人类社会组织为摹本的。其次， 我们更为看重的是，鬼神戏具有独特的社会文化功能，它的生成与流播， 实际上是以实现人类社会的完善、推进人类社会的进步为终极目标的。秋 红专著的第二章中国传统鬼神戏的历史面貌和第三章中国传统鬼神 戏的思想内涵，便从纵向与横向两个向度，经纬交织地呈现出中国传统 鬼神戏的社会文化内涵，尤其是其独特的社会文化功能。
在第二章中，秋红以极其丰富的例证，展示了宋、元、明、清不同时 期鬼神戏剧本的面貌，特别关注鬼神戏自身的演变过程。这一章就能构成 一部简明扼要的中国古代鬼神戏史。而我特别感兴趣的，是这一章的 第五节民间鬼神演剧述略。这一节描述节日庙会与宗族祭祀中的酬神 演剧、作为宗教祭祀剧的傩礼与傩戏，虽然篇幅不长，但是能够在进行传 统鬼神戏的学术研究时，将视线投射到民间的鬼神演剧，这不失为一个富 有新意的研究对象和学术话题，值得进一步发挥。
该书的第三章，从理：赏善罚恶的伦理精神情：体贴众生的情 感抚慰法：弘法度世的宗教情怀三个方面，深入地论述中国传统鬼 神戏的思想内涵，角度相当别致，既能严丝合缝地契合传统鬼神戏的思 想内涵这一论题，也能由此在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语境中， 将论题的触角引向中国传统文化独具特色的伦理精神、情感功能与宗教情 怀，可谓别开生面的小题大做。略有遗憾的是，在这一章中，秋红对 体贴众生的情感抚慰和弘法度世的宗教情怀讨论得颇为详细，而 且有一定的深度，但是对赏善罚恶的伦理精神却用笔不多，稍显薄 弱。也许秋红觉得学界对中国传统艺术的伦理精神的讨论已经过于烂熟， 不必在这个论题上多花费笔墨。其实，敢于挑战烂熟的学术话题，进 而翻新出奇，这更能展示一位优秀学者的学术水平。我相信秋红是有这种能力和水平的。
作为一名专业读者，我阅读这部专著，感到最为津津有味、学习的收 获也最丰富的，还是该书的第四章中国戏曲鬼神脚色和表演艺术和第 五章中国传统鬼神戏的舞台美术。在这两章中，秋红细致入微地分析 了传统鬼神戏中各种各样的神仙脚色、鬼类脚色、亦鬼亦神的脚色，丰富 多彩的神仙装、鬼魂装和精怪装，各显神通的鬼神砌末如剑、扇、杖、镜、 假头等，五花八门的鬼神面具、化妆与脸谱等。在第四章中，秋红以大量 生动有趣的例证，描述了鬼魂和神怪各种各样的表演艺术，如鬼步垂 手神仙步云步等基本姿态，旋风舞跳神鬼堆仙堆花 等观赏性舞姿，弄灯耍火彩放烟火鬼声变脸等特技和声 容，真的让我大开眼界。第五章中，秋红不厌其详地解析鬼魂、神仙、精 怪三类形象的头服、体服、装饰等，并且一一追溯其文化渊源，也给我留 下深刻的印象。阅读这两章，我既汲取了美不胜收的历史知识和文化知 识，也享受到难以抑止的审美愉悦，而后者往往是阅读学术著作难以得到 的一种享受。我愿意将这份审美愉悦珍藏在心中，因为此中有真意，欲 辨已忘言；我也相信读者诸君能跟我获得同样的审美愉悦，与秋红一起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行文至此，我还想多说两句。在构思和写作第四章和第五章时，秋红 清醒地认识到：这两章论述的问题众多而分散，不能做到穷尽式的研 究，故采纳艺术形态学以色盘中心为核心的研究方法，选择有代表性 的典型材料，抓住基本的共性，先勾勒出一个轮廓，今后再通过专题研究 和个案研究进行补充和完善。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妙的写作技巧，更体现 出一种自觉的方法论意识。由此一来，这部皇皇四十多万字的大著便呈现 出一种开放性的特点，既向学术界开放，为学术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发展开 示诸多法门，同时也向秋红自身开放，为她将来的学术发展指出了方 向。在本书的结语部分，秋红就提出了几个含金量极高的学术课题，如 与扮鬼神有关的戏俗禁忌研究戏曲中与鬼神相关的曲牌、唱腔、锣鼓 研究现代戏曲舞台上的鬼神戏研究等。对该书的读者来说，这些研 究课题的提出就非常吊胃口，不能不引起极大的兴趣和迫切的期待。 我们相信，秋红将来一定能够持续不断地奉献出一系列优秀的学术研究成 果，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中国传统鬼神戏研究这一学术领域。
郭英德
2024 年 1 月 6 日
目 录
绪论 中国古代鬼神信仰与鬼神谱系………………………………………1
第一章 鬼神戏界说、研究史与本书内容…………………………………9
第一节 历史上的鬼神演剧与鬼神戏界说………………………… 10
第二节 中国传统鬼神戏研究史…………………………………… 41
第三节 本书的创新性、主要内容和研究方法…………………… 68
第二章 中国传统鬼神戏的历史面貌…………………………………… 72
第一节 戏曲形成之前的鬼神演剧………………………………… 72
第二节 宋元戏曲中的鬼神戏……………………………………… 90
第三节 明代戏曲中的鬼神戏………………………………………101
第四节 清代戏曲中的鬼神戏………………………………………134
第五节 民间鬼神演剧述略…………………………………………166
第三章 中国传统鬼神戏的思想内涵……………………………………169
第一节 理：赏善罚恶的伦理精神…………………………………169
第二节 情：体贴众生的情感抚慰…………………………………173
第三节 法：弘法度世的宗教情怀…………………………………180
第四章 中国戏曲鬼神脚色和表演艺术…………………………………205
第一节 鬼神脚色……………………………………………………206
第二节 鬼魂表演艺术………………………………………………234
第三节 神怪表演艺术………………………………………………252
第五章 中国传统鬼神戏的舞台美术……………………………………296
第一节 鬼神服饰的形制及渊源……………………………………296
第二节 鬼神道具的类型和意蕴……………………………………355
第三节 鬼神面具及化妆脸谱………………………………………401
结语…………………………………………………………………………413
参考文献……………………………………………………………………416
附录 宋元明清鬼神戏要目总览…………………………………………435
后记…………………………………………………………………………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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