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与本书作者郑嘉励的相识,称得上是一段佳话。2010年9月,我供职的出版社承担了浙江省文物局一套丛书的出版工作,郑嘉励是其中一书的作者。作为出版方的联系人,我踏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大门,登门就教。相见无杂言,互加QQ好友后,我告辞离开。回到社里,座椅尚未坐热,突然接到郑嘉励的电话,他表示要马上来社里。再次相见,他就说:我读了你QQ空间里的文章,写得很好。我们交个朋友吧。
这个倾盖如故的故事,由我来说并不合适,颇有自我吹嘘的嫌疑,但它体现了郑嘉励个性中单刀直入的直爽,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知其人,论其文,理当公之于众。
15年来,郑嘉励是我同事之外,见面最多的朋友。我们经常吃饭,时常爬山,偶尔喝酒,是饭友、游友加文友。讨论的内容,既有今晚吃什么的浅显话题,也有如何看待人性幽暗的高级鸡汤,更有如何借助文献资料与考古现场,以同情之理解,体察历史深处蛛丝马迹的学术探讨。多数时候,我们所见略同,那些原本特立独行得不敢冒头的想法,突然找到了知音,立场就敢于坚定;一些模糊的问题,经过一言一语的刮垢磨光,也分辨得更加清晰。我很庆幸,在刚到杭州艰难跋涉的关键时刻,能有一个大我十岁的朋友赏识我、引导我、帮助我。实事求是地说,没有这段友谊,我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有一天他说:我们一起写一本书吧,主题是故乡。你写你的故乡垫江,我写我的故乡玉环,一个山区,一个海滨,合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那时郑嘉励已经出版了好几本书,声名鹊起。能附骥之尾,是我的荣幸,我没有理由拒绝。但这个很有意思的创作计划,最后没有实施,主要原因是郑嘉励的谦虚。他看了我的文章,对我说:我和你的文字摆在一起,简直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是他的原话,我当然不赞同。
合作出版未有下文,但写作故乡玉环的计划,他并没有放弃。摆在读者诸君面前的这本《朝东屋》,就是这个写作计划的最终成果。在内容上,它与《考古的另一面》《考古四记》《读墓》等书完全不一样。此前的几本书,写历史中隐入文献的文人,写工地上沉默寡言的技工,写田野里奋力生长的农民,着眼于他人的人生断面,克制,冷静。情感的潜流奔涌于简洁的文字底下,有冲突,却不泛滥;再加入一点高级的一本正经的幽默,好比我家乡菜肴中的花椒,撒上一把,滋味全出。而本书,某种意义上也是考古,只不过洛阳铲挖掘的对象,是父母,是亲戚,是作者本人那幽昧的心灵和海边村民一路行来悲欣交集的人生。《考古四记》等书,展现的是才华;而本书,展现的是勇气。尤为可贵的是,即便是在描写一生牵挂所系的故土故人,本书也没有成为情感奔涌的回忆散文,而是一部展现中国海滨之民挣扎求生、永不放弃的心灵史诗。它并不宏大,只是东海之滨的一朵浪花,但大海的雷霆万钧之势,不能说没有这朵浪花的功劳。
本书初稿写成之后,郑嘉励命我写序,以弥补合写故乡计划胎死腹中的遗憾。先睹为快之后,我对郑嘉励有了更多的了解,直截了当地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他从西南山地移居到东海之滨;因为贫穷,他有一点点隐秘的自卑;因为父母并不高明的见识,在成长的关键时刻无人指引,他只能在迷惑彷徨中寻找方向;也因为亲人之间并不和谐的关系,他对人生中美好的情感产生疏离;他看到故人在生存线上辗转挣扎的痛苦与努力,对于人性中坚不可摧的幽暗有少年的理解;他急迫地想离开故乡,在他人的故乡站稳脚跟后,却始终挂念故乡的一草一木,并在多年之后发现,生命中那些可贵可鄙的个性,早在泥泞的童年中就播下了种子。
山海之间,山海之外,在那些我从未听说、从未履足的角落,是不是还有很多个我?何以完全不同的土壤,养出了相似的个性?
人生的奇妙在于,相似的我们,从各自的故乡出发,最终相遇于他人的故乡。这种种偶然的相遇,宣告人生之路绝不孤独。在街角的夜宵摊和咖啡店,我们捡座位坐下,谈笑话桑麻。他捧出玉环文旦,我献出垫江白柚,这两个本质上一样的水果,使用着不同的姓名。
况正兵
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