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塔莱序言
1945年秋,我在阅读了安东妮娅·波齐的《言语》后,写下了如下评论,发表于佛罗伦萨12月1日的《世界》杂志:
安东妮娅·波齐于1938年离开了我们,年仅二十六岁。她的第一本诗选于1939年出版,增订后的新版(《言语》,蒙达多利出版社)于1943年面世,在一段不太适合一部文学作品成功的时期来临之前,它或许没有激起像第一版那样的反响,但这本书给人留下的印象既不是虚妄的,也不是转瞬即逝的。
作为一个易沉浸于感觉声波的音乐性灵魂,波齐,已经在克服起了女性诗歌的阻石,这一使很多人对女性诗歌自身的可能性产生怀疑的阻碍:我们指的正是所谓自然流露(spontaneità)的风险。
一直以来,当人们读到晦涩曲折的诗句时,特别是在矫饰与做作似乎损害了每一种直接表达的年代,我们曾经并且仍如此渴望着,如此幻想着,会出现一位有着另一种特质的诗人,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被其带回真实,带回天然,带回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都不像是一种风格的风格。一直以来,每当弥赛亚现身之时,无论他们是男是女,懂诗的人都曾为其鼓掌,然后将其忘却;都曾向其高呼万岁,然后在其书页中感受到空虚。以后仍会是如此么?
对于安东妮娅,假如我们让她去制衡当今其他那些愈发自以为是、愈发佶屈聱牙、愈发艰涩的诗歌;假如我们想将她分离出今天的研究框架,从而让她成为一段准备好阅读她,并使她成为某种可能的实验性显著的时期中,真正令人喜悦的决定性事实,那么情况似乎真的会是如此。到那时,人们可能会重蹈由当代评论中,太多令人难忘的难堪所构成的错误;重蹈将自来水当作蒸馏酒的人所犯的错误。或许只是由于战争爆发所产生的疏忽,还有早逝,安东妮娅甚至都没有成为对每一种新声音的出现都说不,而且总是说不,甚至专门说不的太多好人心目中的诗人。
因此,当我们在解读安东妮娅幸运却又不幸的命运时,会说在她身上,如果没有一种具有穿透力与风格的工作,一种真正的诗歌就不会成为现实;我们也会说,如果她的书读起来的流畅是其他许多书所没有的,这是因为将她这位艺术家的撕裂与抵抗所掩盖着的,并非是缺少各种批评性的检验与考量,而是对她相对单一维度的研究。
理解本书的方式有两种:可以将之作为属于一个灵魂的日记来阅读,也可以将之作为一本诗集来阅读。如果我们决意选择后者,我们将会看到,安东妮娅不再简单,也不再一目了然;她因诗歌一直以来的准则而获得了被重新评判的权利。我们丝毫不建议将她的选集编成一本可能是私人化的、抽象的书:四处节选出一些诗句,并用表达片断结束的省略号截断心灵的流露;我们并不要求将她归类于光彩熠熠,但并不属于她的抒情美学。然而,也正是因为看得到她从一开始就与同时代的抒情存在着联系与亲和力,我们只要求,安东妮娅的非诗,以及雄辩应被视为她那断于发展之初的艺术里无可抹杀的、必不可少的矩阵。安东妮娅可能永远不会走向纯诗的迷雾与危险,但人们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将言语的重量降至最低限度的渴望,这种渴望,已使她部分脱离了很多男性评论家所幻想出的那种普遍的女性的无谓性。
作为一个异常纯洁、敏感,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灵魂,安东妮娅需要一种阅读方式,使她所包含的、仅部分表达过的发展历程为我们所体验。如果她的这本日记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这个灵魂,就不可能会有任何将她的诗歌孤立成句子或一瞥的化约,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将她弱化了的局部形象。
从技巧上而言,她的抒情源于本世纪初盛行的自由诗主义(verslibrisme),也源于翁加雷蒂的某些经验:轻盈的声音,极少需要支撑,倾向于将音节燃烧进书页的空白处;但却是弥漫开来的,只有声音的轻盈才让人难以察觉诗中的权宜与反复。
空气般的匀净是她最明显的边界:声音的纯洁与图像的清晰是她的天赋,这里只举一个例子:细究第二节末一个低哑的押韵可能会是迂腐的(但即使是在艺术中,要想燃烧着保持自由,也是非常之难的事情)。
我深信你。仿佛
我能在千万年的幽暗
经过时,静静地
等候你的声音。
你洞悉一切秘密,
犹如阳光:
你能使
天竺葵和野橙花
盛开在采石场
深处,与传说中的牢狱
深处。
我深信你。我平静
如白色毡袍
裹身的阿拉伯人,
正听着他屋舍周围的大麦
由神变至成熟。
今天,安东妮娅的诗集为一些新的文本所充实,同时减去了多余的内容,被蒙达多利出版社纳入镜系列诗歌丛书并出版。对此我与编辑唯有喜悦。这本书被收录于我们时代真正重要的诗歌作品丛书,我也多少喜悦于我们对此怀有信心。安东妮娅的这本日记如果被单独印刷,排除在该丛书之外(哪怕对此是给予了应有的珍视与尊重),便可能具备成为一件奇事,一个异类,以及一个例外而出现的风险:这本书就只可能属于一个被相识者的回忆保护着的灵魂,而非一位能够等待着未来评判的诗人的声音。她的日益成功,似乎建立在了一种误读之上,建立在了伪文化的半上流社会所常常产生的一种误解之上,那里的人们仍然相信好的情感肯定会创造出好的文学。
安东妮娅应该从这种误读之中解放出来,她应该走出今天某些反潮流诗歌在论战与世俗之间能够轻易获得赞誉的模糊地带。她需要人们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对她进行讨论,而非通过意在于贬损其他艺术形式,或单纯贬损其他研究的不端方式。
或许有一天,在形式分析的检视下,安东妮娅的桂冠上可能会枯掉几片叶子,几朵花冠;但是她的形象,与她的核心,即她的诗歌在读者的灵魂中所构成的火的证据肯定不会减少。
今天的诗集(即使部分是有血有肉的)并不常常对一个人进行完整的描绘。安东妮娅·波齐,在她艺术成熟的前夕,看到了只由倾诉吐露所组成的直抒式诗歌的危险,她开始走这条路,她是一个足以描述自己,而又不失去自我控制的女人。她所拥有的批判意识达到了罕见的程度,这让她开始有了更透彻的体验与承诺,也在她青春期的考验中支撑着她,从而使她能够触摸到一个点,证据与本真的一个单点,若是将其完全超越,即便是对于她,也会是新的开始。
若安东妮娅声望被托付于那种对她而言已是一种到达的令人喜悦的启程,那会是微乎其微的,还是举足轻重的?我承认,我没有能力去判断。就让像这样的(诗歌中的)言语对其而言仍有意义的人去评说吧。
1948年秋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
安东妮娅·波齐
(Antonia Pozzi,1912-1938)
意大利女诗人,出生于米兰,父亲是律师,母亲是贵族。1922年,她进入曼佐尼中学,1930年进入米兰大学语言学院。1938年12月2日,她被发现在米兰郊区的沟渠中昏迷不醒,次日离世。她的诗写在日记本上,当时没有出版。次年,为了纪念女儿,她的父母以私人限量版的形式出版了诗集《言语》,引起强烈反响。1943年,蒙达多利出版社首次出版了面向公众的版本,埃乌杰尼奥·蒙塔莱1945年秋读到这本诗集后,写了书评并发表于《世界》杂志,称她身上有一种将言语的重量降至最低限度的渴望。波齐的诗歌被翻译成其他欧洲语言,T.S.艾略特1954年读到英译本后写信给她的父亲,称整本书都令我对一个无比正直的灵魂印象深刻。
译者简介
梵子,法学与德语文学双学士,人类学硕士,现为自由职业者。《轻盈的奉献》是她的第一本翻译诗集,另译有意大利诗人桑德罗·佩纳、维托里奥·塞雷尼和德国犹太裔诗人格特鲁德·科尔玛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