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诗歌的词汇与句法（精）_谢思炜_9787101168174

这是一次穿越千年的诗美之旅、语言探秘。作者巧妙融合传统诗学与现代语言学，借助科学之方法，落脚人文之思考，抽丝剥茧般分析汉语诗歌中的词汇演变与句法奥秘，以独特的视角揭开中国古代诗歌语言的神秘面纱。从《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之谜，到苏武、李陵诗的真伪之辨；从《文选》诗歌卷的韵律之美，到《唐诗三百首》的语汇之丰；从五言、七言诗的形式探究，到杜甫、白居易的风格解析……都将于遣词造句的细微处揭晓答案。

前言
收入本书上、下编的文章，分别讨论了汉代以后五言诗和七言诗中的词汇和句法问题。它们属于汉语词汇学和句法学的研究范畴，只是讨论对象为诗歌这一特殊文体。有一些问题是诗歌特有的，在传统诗学中也较少涉及或未曾充分展开。下面先谈词汇方面。
前人对诗歌词语多有采录和释义。古人有专门收录诗文词藻的大型韵书，清编《佩文韵府》即是其代表。近代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等著作，突破旧训诂学界限，专门训释性质泰半通俗，非雅诂旧义所能赅之诗词曲特殊语辞（主要为虚词）。目前诗歌词汇研究的重点，还是在难词、生僻词和特殊语辞方面。随着汉语词汇学的发展，专书词汇调查这种工作方式也被应用于诗歌文献。作为先秦最重要典籍的《诗经》一书，已有若干种词汇研究专著。
最近三十年，随着计算机语料库的建设，出现了语料库语言学（corpus linguistics），对词汇研究尤为重视。它利用计算机技术提供的便利，直接从语料库的大量文本中寻找各种语言证据，研究的重点因此放在词汇和词汇语法上，而不再是内省式的、原有语言学理论所关注的纯句法。词汇学（lexis）从过去在语言学中低于语法和句法的地位，上升到语言学研究的首要地位。人们认识到，词汇学与语法是分不开的。词汇学的研究重点也从纵向的单词个体的研究，转为横向的词汇之间的同现与搭配研究。它提供的证据还被广泛应用于区分不同文体、不同风格的写作，乃至运用于对作家个性特征的辨识。在诗歌词汇研究方面的成功范例，有Thisted和Efron两位英国统计学家采用词汇统计方法，对1985年新发现的一首九行诗是否出于莎士比亚之手所做的分析。中国学者也尝试采用文体测量学（stylometry，或译写作风格学）方法，通过对词汇、语法结构进行频次统计分析，调查作品字频熵，来说明唐诗通俗程度等问题。目前，已建成的汉语大型古籍数据库种类繁多，文献覆盖范围广泛，为包括诗歌文献在内的古代文献研究、语言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其中有专门应用于汉语诗歌研究的古诗计算机辅助研究系统，此外还有一些研制中的或仅供内部使用的类似性质的诗歌语料库。当然，这些数据库也有文本选择、数据格式、文字准确率等方面的问题，有待进一步标准化、规范化。
在学术研究中，无论何种新方法的采用，都既要考虑到方法的可行性，又要关注采用该方法所选择的研究题目的学术意义和价值，最好是能够发掘出那些迫切需要提供说明、但传统方法又无法应付的研究课题。笔者最初设定的工作目标是：对魏晋至唐代诗歌词汇系统的发展演变进行描述。但在工作中立刻遇到一个难题，也是计算机中文处理的首要问题：如何划分词？对古汉语来说，难点尤其表现在如何确定双音复合词。目前尚无针对古汉语的自动分词软件，无法实现对包括诗歌文本在内的古汉语文本的自动分词（此外还有如何区分同形词的问题）。尽管已有一些语料库据称进行了分词和词性标注，并提供了字频、词频统计，但其中仍有不少问题有待说明，在其基础上展开进一步研究的成果并不理想。在目前情况下，笔者尚无法在保证数据采集的有效性和准确率的前提下，采用计算机方法对这一时期的所有诗歌作品进行调查，因条件和能力所限很难达到预期设想。因此不得不适当缩小调查范围，选择一些相对小的样本进行调查，以便使用人工方法也可以完成对数据的有效采集和分析。事实上，目前计算机语言学所采用的句型统计、词汇搭配、词义排歧模型方法等，虽已在自然语言处理、机器翻译、词典编纂以及语言教学等领域里应用，但在比较精细的词汇和语法研究方面尚有不足。如何将其应用于与本书课题有关的研究中，还须进一步探索和尝试。
除了这方面的困难还有待克服外，在其他方面，本书的各项工作都依赖于已建成的各种古籍数据库，几乎在每一步骤中都使用了计算机词汇研究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逐词检索。这些工作如果放到三四十年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在此基础上，主要借鉴语料库语言学的工作方法，本书尝试对以下一些课题进行探讨：
考察几种早期五言诗作品的词语使用情况，对上世纪学者讨论中的主要结论加以印证，采用的则是以前无法采用的全面的词语调查方式，从而补充了一些有力证据，提供了若干新的线索；
调查《文选》五言诗和唐诗样本中的词语使用情况，对诗歌中高频词的分布、常用词的沿袭更替等情况进行描述；
追溯调查样本中诗歌所使用的复音词的源出时代和文献，提供不同时期产生的各类词语在诗歌中使用频次的统计；
通过调查发现，在诗歌文体中除了使用来源广泛的各类词语外，还有一些诗歌特有、历代沿用的词语，由此在魏晋以后文人诗歌中形成了区别于社会语言和其他文体语言的诗歌词汇系统。其中有一些专门适用于诗歌的诗语，历代文人并且通过造语形式不断为其补充新词；
一些实验性的诗歌作品（如韩愈诗）的语言实验，主要是在词汇层面上进行，即通过大量的造语改变语言常规。其中也有个别波及语法层面的变动个例，但很难被大家认可。
当然，受调查样本和工作方式的限制，仅只以上几方面的工作还远不足以完成对这一时期诗歌词汇系统的全面描述。仿照语言学界已有的成果，对诗歌词汇的调查也应一个诗人一个诗人、一部文献一部文献地进行下去。在对更多样本的调查中，也许还会不断发现一些有意义的问题。不过，本书的有限调查也证实，某些词汇学问题，如常用词的使用、高频词的分布，较小样本与较大样本的调查结果基本一致，选样式调查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说明问题。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与语法、语音等情况不同，词汇问题有词汇问题的特点。曾有学者指出：汉语的词汇系统及其发展变化，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目前，我们还没有可能对汉语的词汇系统及其发展变化作出明确的阐述，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汉语历史词汇的了解还很不深入；今后，当我们的研究工作有了较大的进展以后，要来阐述汉语的词汇系统及其变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词汇系统远比语音系统、语法系统复杂。这番话还是在未参考语料库语言学工作方法的情况下说的。从语料库建设的前景来看，在理论上完全有可能做到将文献中曾经使用过的词语（及其用法）全部罗列出来。但即便做到这一步，人们恐怕也无法发现或制定出一种类似于语音系统、语法系统那样的词汇系统。原因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的词汇总数大得惊人，更为明显可见的是，词汇系统本身不是音素、音位性的，也不是句法性的。如果将语言比喻为一个社会，那么音素、音位约略相当于性别、种属、阶层等分类，语法相当于法律、风俗等社会组织原则，而词汇就像是所有单个人或家族的集合。它只有构词规则以及词语之间的关联，没有其他整体的结构性规则。其中固然可能构成某种树状的或网状的结构，但每个（组）词的词义、义位都是具体的，像词汇表那样罗列的。因此，对词汇历史的完整呈现，大概也只能是辞典式的。我们或许只能再就其中一些突出方面做概要式的描述。
下面再来谈句法方面。现代意义上的汉语诗歌句法研究，比词汇研究开展得还要早，而且一开始就奠定了主要格局。代表作即是王力《汉语诗律学》的句法部分。只是此后缺少接续之作，对王著持批评或不屑态度者有之，但很少有人想另起炉灶。如有学者指出的：除了在唐诗词语的研究方面出现了一些高水平的研究专著以外，其他方面似乎在《汉语诗律学》以后没有出现过有影响的学术专著……关于唐诗语言的研究却显得相当冷落。推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真正属于诗歌的句法学特殊问题确实不多，我们也很少听说有针对其他语言诗歌的语法、句法研究，一般也只是在文体学（而不是语法学）中辟出一章来讲诗歌（这种现象说明，相比于其他语言，汉语诗歌已经很特殊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有不少诗学研究者，对从语法角度研究诗歌颇为不屑。他们所理解的句法仍是传统诗法意义上的，所以总是想把这个话题重新拉回到旧诗话语境中。
如语料库语言学所证实的，词汇学与语法是分不开的。汉语的构词法与句法规则在很多方面是相互重合一致的。汉语五、七言诗的一句，一般包含三个语法层面：单字，作为单音词；两字组合；句子。其中两字组合可以是复合词，也可以是词组、短语；有时可以被判断为词，也可以被判断为短语或分句。这正是汉语词法与句法高度重合带来的结果。由于汉语单字之间的组合有较大的自由空间，诗句中的单字（无论是否置于两字组合中）还可能与剩馀几字构成各种关联，从而更多地影响到整句的句法。古人所说的句法，往往就是指在一句诗里如何安排这种组合和关联，取得新颖惊耸的效果。不过，这种单字、两字组合的自由度和灵活性有时被夸大和片面引申，被学者拿来作为汉语诗歌语法灵活不合语法甚至反语法的证据。类似的证据其实普遍存在于汉语的各种话语形式中，曾一度被外国学者用来论证汉语没有语法范畴，后来又被认为是汉语善于描绘和表现具体事物、因而是诗歌最好媒介的原因。
20世纪语法学的发展，对在印欧语言基础上形成的主谓结构句法观提出修正，也推进了对汉语自身特点的认识。在此背景下，我们对汉语诗歌句法的认识比起《汉语诗律学》时代，也理应有所推进。为此，本书参考过去几十年来语言学界有关汉语话题结构、以单字为中心的汉语语法系统和音系系统、汉语歧义句、汉语诗歌特殊句式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就这些问题在五、七言诗中的具体表现展开讨论。同时进行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采用一套新设计的句式分类系统，对调查样本中的全部诗句（有将近10 000句）逐一进行句法分析和归类（在此项调查中，只进行选样式调查显然已足够），希望用一种更能体现现代语法观并尽可能全面的句式分类，来容纳现有的和可能的各种诗句（方便随后其他各种诗歌文本对号入座），并且对包含上述灵活组合的各种诗句给出清晰的语法上的解释。
在句式分类基础上，调查还提供了诗歌中各种句式使用频次的统计。结果证明，诗歌中最常使用的一些句式，也是汉语其他话语形式中最主要的句式，只不过这些句式被填入了五言或七言的形式。这说明，诗人并不能在一般语法之外，采用某种特殊的诗歌语法写作。但除此之外，在五言和七言诗中（也可能是由于这种形式限制），也确实形成了一些具有诗歌特点的句法形式；特别适合诗歌的语境，一旦采用就带来诗歌的效果。
进行这项工作的必要性在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确认汉语诗歌是否存在不合语法甚至反语法的情况。结果表明，诗歌具有与口语类似的灵活性，因此容许使用某些特殊句式，但这些句式同样是合于语法的。在所检查的诗句中，有打破诗歌字节的例外，但没有一例不合语法的例外。我们知道，不合语法的病句通常出自外语初学者或水平不高的母语写作者。中国古代没有发展出语法学，但并不妨碍人们凭借母语使用者的直觉，正确依照汉语的语法要求写作。而事实上，人所乐道的汉语诗歌的不合语法，有时是指诗歌的不合常情、不讲逻辑（与语法不是一回事），有时则是指汉语本身（不是诗歌）缺少印欧语言的语法形态标志、与主谓结构句式不合等等特点而已。我们当然无法保证所有诗人的作品都语无瑕疵，但正像我们自己在写作中一旦出现病句多少会有所察觉并设法改正，要想在传世作品中找出足够多的病句也并非易事。
如果能够证明汉语诗歌中并不存在系统的、有意识的违反语法的现象，那么以此作为论证基础来讨论汉语诗歌的审美特点和艺术追求，自然也就站不住脚了。汉语诗歌的审美特征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它与汉语本身的特点确实有一定关联。从语法等方面比较不同语言的异同，对诗歌语言研究来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首先，对语言包括诗歌语言问题的讨论，应当置于现代语言学的视野之内，尽可能借鉴并采用现代语言学的方法、概念，对分属于修辞、语法、词汇不同领域的问题进行明确的分类处理，而不能满足于仍停留在旧诗话粗具条理的评点水平上，或在一个笼统的审美或其他概念之下将各种问题混为一谈；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理由借口汉语的特殊，而对现代学术观念加以排斥。
其次，对不同语言诗歌特点的认知，如果全部归结到语言形态和语法的差别之上，那显然太过简单。而且仅仅着眼于语法形态标志及主谓句法结构等方面，也会使我们忽视语言的其他方面。例如，汉语还有另一个更明显、更重要的特点，就是句子结构简单；尤其是在从句层级上，没有印欧语言中那种动辄使用由关系词导出从句的情况。正是由这个特点决定，汉语各种文体都喜欢使用短句。这也是五言、七言这种短句形式的诗体得以成立的重要前提。但也正是这一点限制了汉语诗歌，使其停滞于五、七言的短句形式，更长句式的诗体始终没有发展起来。这大概也是简单的诗、单纯的诗在汉语诗歌中占据多数的原因之一，而这种情况显然也影响到了诗歌内容的丰富和思想的深邃。如果这种说法能成立，那我们可能也找到了一条由语言特点到诗歌句式、再到诗歌内容及审美特征的连通管道。

以上各项工作开始于2012年。对笔者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学习和尝试的过程。其中遇到的主要困难，就是自己的外语水平以及计算机知识差距太大，在进行样本调查、讨论各个问题时受到很多限制，也可能忽略了某些重要方面，还有很多问题有待深入发掘，或从新的方面、采用更有效的方法进行更细致的处理。在工作进行中，先后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魏晋南北朝至唐代诗歌词语演变研究和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句法学与汉语诗歌句法分析的立项支持，在前期还得到清华大学亚洲研究中心汉语诗歌词汇研究项目的支持。其中一些专题调查在先期发表时，得到有关学术刊物和审稿专家的批评指正，在此一并表示由衷感谢！真诚期待学界同仁和读者不吝赐教，就以上各方面问题提出批评，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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