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于是,就有了这本访谈录。在东拉西扯中,也自有一个核心话题:追问我是谁。这是一个人终生追问的话题,但只有到了晚年,这样的追问才有了可能与迫切性。
这是近年来我最喜欢说的:在中国,人的青年、中年人生,都是戴着面具的,你的职业、身份、地位,决定了你只能说什么,做什么,你又只能怎么说,怎么做。这样的现实处境与生命状态下,你所呈现的自我,是片面的、不完全真实的,也就谈不上追问我是谁。只有人到老年,退休了,进养老院了,你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老头 / 老太了。这时候,你就可以脱下面具,认真想想:我是谁?真正属于我,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现实的我的人性,有什么谬误,需要调整、纠正?已有的我的人生,有什么缺憾,需要弥补、发展?这样,老年就绝不是简单的生命的终点,而是可以再出发的。当然,老年也必然有晚年(生命最后阶段)人生的特殊问题,必须面对衰老与死亡,做出自己的回应。
这样,老年人生就有了丰富的思想内涵与思考空间。我是 2015年进入泰康养老院的,已经整整八年。我的思想一直处于空前活跃的状态。本书的访谈主要集中在这段时间,记录下的是关于我是谁的追问与部分思考,主要是从总结人生经验教训与现实选择的角度,来回答我是谁,讨论我希望成为怎样的人。
全书分为四辑,各有重点,呈现不同层面的我。从我的两个精神基地,可以看到在社会的顶尖与底层、中心与边缘、精英与草根、学院与民间自由流动,从中国社会内部看中国与世界的钱理群。对青年朋友说展现的,是30 后(出生于 20 世纪 30 年代)的钱理群和40 后50 后60 后70后80 后90 后00 后七代人生命与精神的血肉联系。知识分子的历史与命运里的钱理群,已经把自己的生命融入 20世纪和 21 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与命运之中,成为其有机组成部分,这里展现的,是一个有强烈而自觉的历史使命感的社会性、时代性、政治性的钱理群。但这也正是我要提醒本书读者的:如果以此来定义钱理群,可能会有偏差。因为还有另一个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个性化的钱理群,这就是晚年学思部分呈现的自我:那个行走于大自然中,观察一草一水一木一
石,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也因此获得新生的钱理群;那个回归童年,依然保持儿童天然的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的钱理群,还有没有来得及呈现的、具有艺术天性的钱理群,天生的表演家的钱理群,喜欢作怪相的另一个钱理群,等等。
一句话:我的晚年学思,正由文学研究、人文学研究,转向对人性、国民性的追问,对人生的归宿老与死的探讨。自我也就回归生命的纯真状态,成为一个可爱,可笑的老头儿:真诚但有点傻;没有机心但不懂世故;天真但幼稚;有
赤子之心但永远长不大,是个老小孩儿。
钱理群
2023 年 9 月 29 日30 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