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周官〉与周制:东亚早期的疆域国家》一书的前言,作者俞江阐述了研究周代历史与制度的重要性,指出周史的清晰对于理解华夏文明的起源、形态与特征至关重要。文章深入探讨了疆域国家的概念,分析了疆与域在古代中国的含义,以及它们如何与国家制度和鬼神信仰相结合。作者还讨论了制度一词的多重含义,以及它在周代社会中的作用。
编者按
周制解码:《周官》与中国古代疆域国家(前言)
我们研究周史与周制,不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抱着自审与自新的决心。
周史已亡,人物、事件俱成传说。近代以来,考古学昌明,又从地下挖出一些。然而,把这些加起来,对于全部的周史来说,仍像是碎缕之于衣裳,让人不禁废叹。周史不明,则华夏文明的起源、形态与特征俱不明。世人喜说文明复兴,原型不明,何来复兴?! 又不止于此,周史不明,读《左传》就有隔膜。《左传》有隔膜,虽然殚精竭虑,春秋战国史终不明。春秋战国是华夏文明的大转型时期,春秋战国史不明,则理解此次转向必有窒碍。
人类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有形的器物、建筑等物质世界,另一部分是无形的制度等精神世界。无形的又何止是制度。观念、德性、美感、意境,凡能够定义人的属性和人类社会,往往是无形的。但凡是有形的,不过是人的创造物或生产物,为人所定义,而不能定
义人。人文社科与自然科学的根本区别,就在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是有形的,人文社科却要同时研究有形与无形,而且无形的往往更重要。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强加于人文社科,是自然科学家的狂妄。把自然科学的评价方式用到人文社科,是人文社科的沉沦。
制度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学科,均致力于通过制度来解释世界。制度既是人创造的,又反向规定人,所以,它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制度还有两个重要特征,一是系统性,二是稳定性。一种制度形成之后,可以数百上千年稳定运行。同时,一种制度绝不孤立,而是与其他制度组成系统,在系统中相互牵制,不允许轻易变化。一旦变化,又会引发其他制度随之改变,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转型、巨变、崩溃或重新平衡。制度的系统性,使制度史具有整全的性质。制度史之于历史就像恐龙的骨架化石。若恐龙的血肉已无存,能得到整全的骨架,岂非幸事。制度的稳定性,则使其可以记录,可以执行,可以复述,可以科学研究。利用这个特征,只要有可靠的文献,不但可以辨别史之真伪,还可以顺藤摸瓜,恢复一个时代的制度全貌。
话虽如此,难就难在什么是可靠的文献。顺藤固然可以摸到瓜,却要知道藤在哪里。若藤已不存,瓜也遥不可及。幸好中国是历史文献的大国,有一部专门记录周制的书保留下来,这就是《周官经》(简称《周官》,俗称《周礼》)。《周官》是六经之一,而且是六经中唯一的古文经(不算伪古文《尚书》)。古文经是西汉时期陆续发现的先秦文献,以《周官》为本,以《左传》和《尔雅》为两翼。它们与今文经的区别,只在于今文经在西汉时尚有经师讲说,而古文经已失师说。西汉以下两千余年,很多学者知道《周官》的重要,但有更多人不承认,这是莫大的遗憾。知道它重要的学者,误以为今本《周官》就是入室管钥,不知道真正的钥匙封存于其中,这是更大的遗憾。
本书的任务分两步:第一步,把封存的钥匙取出来;第二步,找到锁孔,把钥匙放进去。全书分为三编:1.序编;2.上编;3.下编。
序编专讲如何打破今本《周官》,把封存的钥匙找出来,所以它的副标题叫《周官》复原。全书还有一篇附录,题为《〈周官〉职文复原》。看名字就知道附录原是序编的一部分,为了查阅方便才放在末尾。我在书中会解释它的用途,阅读本书离不开它,请读者随
时查对。
上编的标题叫疆域国家。疆域一词不是随便用的,它呈现了古人对国家的理解角度,下文再详。这里要说的是,疆域看上去好像归属于历史地理专业,怎么会成为本书的中心问题呢? 原因很简单,国家就是制度的集合体,所有的国家问题都离不开从制度方面解锁。一个国家的疆域,首先要看它的国境线,而国境线就是制度。其次要看国内的各种政治实体,而政治实体仍然无非是制度。搞不清这些制度,就无法定性各种疆界与区域。定性尚且不准,这个国家的政治地理也不可得。我很喜欢老派史家常用的名物制度一词,四个字道尽了历史研究的主要对象。遗憾的是,在一些人眼中,名物是名物,制度是制度,史学割裂成两个截然不相关的门类,一是名物考订,二是制度梳理。学者们可以各据一门,老死不相往来。这在当今尤其突出。然而,任何东西只要进入人眼所及的范围,就不再是自然物,而且不可避免地被人类重新定义,成为社会制度的一部分。进一步,它一旦进入国家的视野,就不可避免地被国家重新定义,成为国家制度的一部分。在此意义上,所有的自然物都被规定,甚至名字也是制度赋予的。鉴于此,我想大胆地说:山川名物,无非制度。
下编的标题叫周制。该编主要讨论王国的制度,诸如官制、城邑、万民等。从《周官》中得到的信息,已足以把周制从遮蔽和孤立状态中解救出来。这是因为,认识一个时代的制度,最好的方式是利用具有系统性的法典,而《周官》正是一部近似法典的文献。迄
今为止,考古工作者尚未发现周的法律简牍,估计永远也不会发现了。王国维先生的二重证据法,对于商制研究是有效的。因为没有商制的传世文献,更别说法典,研究商制只有依靠出土物。对于周制研究却不适用。《周官》的传世,使得周制研究必须以它为主心骨,考古资料只能处于辅助地位。说《周官》是解锁周制的唯一钥匙,丝毫不为过。但需申明的是,《周官》仅仅记载了官制,不及其他。先贤虽尊其为周礼,那只是想突出它在群经中的重要性。周制的范围非常广,比如与器物有关的制度,凡宫殿、玉器、兵器、车
马、符节、墓葬等,在《周官》中虽有记载,但细节不详,对它们的研究,文献与出土实物具有同等重要性。又需指出,器物制度依附于国家制度,尤其依附于等级制与礼制,犹如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换言之,器物制度只是等级制和礼制的一部分,就像
枝叶是树干的一部分,若以为器物制度可以代替国家制度,无异于本末倒置。
疆域,是上古中国的特有概念,类似今天的国家领土。
疆,泛指人工设置的各种边界,通常采用封、沟、树等办法。封是堆垒大型土堆,沟是人工挖掘界沟,封和沟结合称为沟封,通常用于国界或城池。树是立界石,又称树石。沟和树结合称为沟树,用于较小的地域单元,如邻里、县鄙等。古人称周王的国土为王畿。畿是面积方千里的简称,也指国家的形体。但没有边界不成形体,《大司徒职》说制其畿疆而沟封之,表示王畿是疆界围出来的。封疆树界的王官叫封人,他不但负责在王国边境上设置疆界,还负责为诸侯国、城池等设立疆界。也就是说,疆界不只在王国的边境线上,而是密布于王畿内外。实际上,凡是人工的建筑物,如城郭、宫殿、坟墓、田亩、道途等,皆有疆界。又凡是自然的地理地形,如原野、沼泽、山陵、河川等,也有疆界。周王命令官吏把订立疆界的事情办妥,叫体国经野。《周官》现存五篇《叙官》,开篇都是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可见体国经野是建立王国的首要任务。
体国经野是浩大的土木工程,这一工程完成之后,全国分出不同的地域层级。比如,最低层级的邑坐落在四井之中,井田是邑的次级单元。又如,最高层级是王都,周边方百里以内的城邑,均设为王都的附属单元。在每一层级中又分割出不同的地域单元,每个单元都被冠名,同时定义它们的用途,不但人工筑造的城池、宫殿、道路等如此,自然资源也不例外。河流的某段用于灌溉,某段用于渔猎;森林,或用于狩猎,或用于伐采;山脉,或用于采矿,或用于祭祀,或用于设险防御等。国土的每一部分都被规划,再分界,再根据实际情况定义用途,以便随时利用。体国经野并不仅仅是设置一条条界线,而是规划与定义全部国土。古中国以农为本,土地是农业经济发展的基础,既然每一份土地都被定义,可以想象,与这些土地捆绑在一起的人也被定义。随着进一步开疆拓土,不断纳入的土地和人口又按相同办法规划与定义。疆域国家的第一层含义,指国家自建立之初就成了规划和定义的结果。在王国中,没有一块土地是自然的,也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土地和人都是资源。疆界设立妥当之后,才把围出来的各种地域画在地图上,标注名称,这种地图叫做土地之图。疆界和地图完成之后,国家就算造好了。在此意义上,疆域国家是统一规划和整体筑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