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奥康纳文集）_弗兰纳里·奥康纳_9787532796854

本书是奥康纳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于作家去世后一年出版，共10篇。本书延续了作者的写作风格，在平静的对话和叙事中展开黑暗的布景，结局往往出其不意，富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引人思索。这10个故事的共性是都以生命或精神的瞬间崩塌、残酷毁灭告终，盖其主人公大多是那些企图让自己的声音穿透他人灵魂洞穴的人，以拯救他人为由，为自己的畸残找补的人，却总是先被撒旦吞噬。奥康纳式的阴冷残酷在将这些关乎阶级、种族、信仰、道德上的优越感祛魅的过程中达到顶峰；人世间那些遮蔽现实的假象、幻象在作者的毒眼烛照下体无完肤，是奥康纳实至名归的巅峰之作。

有毒的奥康纳
--译后记/温华
想要消遣快活的读者很难喜欢上奥康纳，因为她笔下的世界阴暗复杂、充满畸形人物。这个世界叫人不知所措，难下断语，甚至有点邪恶。喜欢喝鸡汤的读者更不会喜欢奥康纳，她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安慰你，讲些励志又正能量的故事，让你第二天有力气继续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奋斗。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奥康纳，让一代代读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因为，奥康纳有毒。
有毒表现之一：喜欢描写暴力和死亡，甚至总让最无辜的那个人死掉，显得十分残酷。我们习惯于在小说中看到的慈悲和温暖，奥康纳似乎全都吝惜给予。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是奥康纳最后一部短篇小说集，十个短篇多以非正常死亡结尾，或以死亡和疾病为主要线索；《帕克的后背》与《树林里的一个下午》，不讲死亡也没人生病，但男主角最后都几近精神崩溃，应该算是虽生犹死。如此密集的死亡和病态，也许与奥康纳本人的状况直接相关。彼时，纠缠她十三年的红斑狼疮已经恶化，作家正在走向生命终点。然而，即便没有身患恶疾，奥康纳仍然对死亡、暴力与病态别有兴味，二十一岁的处女作《天竺葵》里，的确没有死亡，世界也不是太阴沉；但是到几年后的《好人难寻》，所有专属于奥康纳的写作特点便已完全成熟，暴力与死亡充斥其间，全书共有十人死亡，平均一篇一个；去世一年后出版的这部《上升》，则是她创作的顶峰，名副其实的天鹅之歌。她的残酷在这里变本加厉，故事主人公几乎无一幸免，而且都有点冤枉。所有死者中最无辜的莫过于被父亲无视的诺顿、一心向善的托马斯母亲和辛苦持家的梅太太，三个人的结局让我们尤其难以接受。但同时我们也明白，三个人的死看似意外，实则必然，完全符合情节和人性的逻辑。甚至可以说，只有让诺顿死去，我们才能彻底看清谢泼德全力拯救鲁夫斯的善举背后，其实隐藏着极其浓重的自负、傲慢和残忍；也只有让托马斯的母亲死去，我们才会明白泛滥无度的善行是多么脆弱，善恶之间的逆转是多么偶然。用奥康纳自己的话说：对于耳背的人，你得大声喊叫他才能听见；对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画得大而惊人他才能看清。习惯了庸常日子的我们，正是耳聋眼花的人，需要强刺激才能警醒过来。那么，奥康纳用强刺激想要让我们看清什么呢？现实，赤裸裸的现实。没有温情脉脉掩映的现实。这种现实追求，正是她作品毒性的第二个表现：
她总是揭开好人的面纱，嘲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除此之外，她还暴露所有人的毛病，塑造出一群病人、怪人、零余者。换言之，在她笔下，没有一个好人（理想人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奥康纳最熟悉、刻画最多的，当属中产阶级普通人。《天启》中的特平太太，本是一位没毛病的好人，她勤勉虔诚，夫妻恩爱，有房有地，中产阶级引以为豪的品质和资产，她都有一点儿；同时她又爱憎分明，虽然并不把黑人当回事，但最瞧不上懒惰无能的穷白人典型的新教徒伦理。因为自我感觉实在良好，她在诊室里畅谈生活感悟，号召大家感恩上帝，笑对人生。如此正能量的一个典型，却被她划定的自己人（丑女孩）一下子砸进了地狱，从前光滑饱满毫无瑕疵的生活瞬间崩塌。特平太太对着天空发出了约伯之问：凭什么要冤枉我？
其实，答案就在她的提问当中。特平太太坚信，世上的人分为三六九等，最底层的有色人种和穷白人，因为懒惰，必须下地狱。而她这一类人，自然应该上天堂，无论人世风云如何变幻，原有的阶层秩序不能乱。这种价值观与《上升》中的朱利安母亲如出一辙，两人都是表面上和蔼可亲，骨子里界限分明。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这位太太一出场就很占地方，让诊室都显得小了很多。她的完美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别人的不完美，她毫不自知的自以为是构成了基督教徒最深重的原罪：傲慢。出于傲慢，这位好教徒竟爆出了严重冒犯上帝的言辞：你以为你是谁？！反讽的是，这也正是上帝和读者要反问她的。
奥康纳自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许多作品都散发出浓重的宗教色彩，但又完全不受宗教阐释的羁绊。优秀的小说家，会让一个故事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意义维度，《天启》正是这样（《帕克的后背》亦如此）。你可以说它是一个有关原罪与救赎的寓言，是天主教徒奥康纳对新教徒的嘲讽；但如果抛开宗教背景，读者照样可以从中找到诸多共鸣。丑女孩攻击特平太太，也完全可以与宗教、天启无关，只是因为受不了她那种自以为是、对别人指手画脚的态度。我们自己在生活中碰到这种人，恐怕也会很想动手吧。不过，奥康纳在作品中已经明示，评判者自己也并不具有道德优势，芸芸众生都没有评判他人的力量。有些人抱怨奥康纳邪恶，大概就是不太适应她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这种表面上的道德虚无色彩。公允地说，她本人非但不虚无，还坚定地信奉着天主教教义，相信上帝才是最高审判者。但上帝在她的作品中却隐藏得很深，甚至根本缺席。她在小说里细致入微地揭开一个人的内心隐秘，却从来不会代行上帝职权，旗帜鲜明地赞扬谁、肯定谁。中产阶级在她的毒眼烛照下体无完肤，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就有光环。不，奥康纳一个都不放过。白人废物、黑人、底层人物当中，照样没有英雄。她成心要扯掉蒙在一切事物之上的面纱，揭穿真相。
所以，读者最爱抱怨奥康纳阴暗冷酷，说她描绘的世界过于绝望，看不到亮色。对于这个指控，作家的回答是：那些真正对未来缺乏希望的人不会去写小说。如果一个小说家不是为赚钱而苦苦支撑，一定是救赎的希望支持着他。希望究竟在哪里？执着地去她作品中寻找，一定会失望，因为描绘希望不是她的写作内容，她是在用一个个故事唤起读者对救赎的渴望，或者，用不涉宗教的话语来说，唤起读者对未来的希望。奥康纳小说之所以具有毒药般的力量，源于它无情袪除了遮蔽现实的假象和幻象。在这个袪魅过程中，我们的某些固有观念发生了变化，我们对现实的理解变得开阔起来。这种效果，来自于她高超的小说技艺。这，才是她一切毒性的源头。
毒性之源：小说技艺。如果只有观念而缺少高超的小说技艺，奥康纳距离优秀小说家的距离仍将十分遥远，可惜这个假设根本就不成立。她的小说是个整体，是由特定人物和事件组成的故事。故事讲得好，才让我们欲罢不能。怎么讲的呢？说实话，只有亲自阅读才能体会。如果一定要总结，她的技艺就是--用精心组织的、调动所有感官的、充满生活基础的细节，来表现活生生的人。那些暴力和死亡的设计，戏剧化的情节，画龙点睛的细节，不动声色的幽默，再加上一点点毒舌，都有强大的生活基础，都紧紧围绕个体存在而展开。在同时代美国作家当中，奥康纳是写得最具体、最饱满的一个，她从不在小说中夹带抽象的思想和哲学；但也绝不会流于琐碎和印象主义，反而会将具体而微的细节凝炼为内涵复杂的象征。比如帕克后背上基督的头像，比如闯进梅太太农场的杂种公牛，比如新湖岸边吞吃泥土的黄色拖拉机……生活在南方农场，天主教徒，文学硕士，终身未嫁，红斑狼疮，这些构成奥康纳个人生活的关键词，是她写作最直接的生活基础，得到她最极致的开发，她深入这个世界的一角，挖掘出令无数读者心生共鸣的巨大宝藏。
哈罗德布罗姆说过，阅读经典并不能使人变好或者变坏，只会促进一个人内在自我的成长。如果我们把小说当作道德教科书，那么奥康纳的确是有毒的，如果我们愿意让自己的想象接受现实淘洗，愿意让自己对现实的理解被小说扩充，那么，奥康纳一定会让你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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