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甄选14篇由国内学者撰写的翻译研究作品, 作者或通过对历史语境的钩沉, 或通过跨文化历史微观实证分析, 或通过对文本义理词章的解析, 使翻译这枚棱镜所折射出不同的色彩, 既有敦风化俗的实践功用, 又有怡情傅彩的修身效能。
专栏:中国翻译史研究
王宏志│ 主持人的话
邓科│清前期多语文政治下的语言管治与“翻译”识解
庄驰原│ 以译代著 融通中西——严复《法意》对孟德斯鸠政体学说的翻译
李佳伟│国剧运动的一次剧本实践——《长生诀》的翻译
文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
郜元宝│略说鲁迅《野草·秋夜》“奇怪而高”“夜半的笑声”“小青虫”
段怀清│辜鸿铭:《痴汉骑马歌》及其周围
蔡雅芝│边缘、他者与融合——论博尔赫斯对明清小说的接受与阐释
崔峰 黄馨仪│论新加坡“胡姬花”的翻译功能及其社会文化属性
翻译与跨学科研究
王海 孙一赫│《中国报学史》外报译名与史实译介补正
杨焯│ “阴影”与“油泥”——国际法权威在19世纪中国的译介与重塑
翻译实践探索
傅翀│《韵光目》((Dhvanyālokalocana)的译与释(一)——兼论梵语哲学类(?āstric)文献的翻译
王理行│忠实、通顺与“公共性的语言”——与约翰·内森的《忠实与通顺可兼得焉?》共鸣
研究生论坛
曹琪琳│诗人张枣译诗的脉络化考察
征稿启事(Call for Papers)
【文摘】
文摘一:
“中国翻译史研究”专栏:主持人的话
王宏志
本辑“中国翻译史研究”专栏刊出的三篇论文,分别涉及概念史、思想史和文学史,充分显示出翻译史研究的跨学科特质。
邓科的《清前期多语文政治下的语言管治与“翻译”识解》注意到佛经翻译之外的中国古代翻译史,而且将目光聚焦于以往关注较少、实则尤为值得深究的多语言混杂的清代,对康乾时期“翻译”概念的内涵及其背后的翻译政策等社会文化背景做了梳理,可以说弥补了中国翻译史研究的一大空白。作者充分利用中外文献——特别是发掘了不少翻译研究相关的满文档案,并借鉴计量史学和词源考据的研究方法,是一篇相当扎实的文章。
从翻译角度考察近代中国的知识观念转型无疑是一项重要的翻译史课题。庄驰原的《以译代著 融通中西:严复〈法意〉对孟德斯鸠政体学说的翻译》,以严复对孟德斯鸠政体学说的翻译为个案,考察西方经典政治学思想译入汉语过程中的改写现象;并结合20 世纪初中国的社会历史语境,探讨这些翻译改写的思想史意义,不仅拓展了现有严复翻译研究的关注视野,也揭示出中国近代学术翻译作为知识创造的特性。
李佳伟的《国剧运动的一次剧本实践——〈长生诀〉的翻译》关注的是中国戏剧理论家余上沅翻译的剧本《长生诀》。《长生诀》是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apek,1890—1938)首个被译成汉语的剧本,是捷克文学在中国接受的重要个案,但此前未有专文论及。作者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和史料解读,注意到余上沅将“诗剧”当作对抗易卜生戏剧的一种手段——这是对现有余上沅戏剧思想的重要补充。作者还发现《长生诀》实践了国剧运动实为国剧思想在剧本层面的具体化,有助于审视该运动在20 世纪戏剧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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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二:节选自:
略说鲁迅《野草·秋夜》“奇怪而高”“夜半的笑声”“小青虫”
郜元宝
《秋夜》可谈之处甚多,本文聚焦“外典”,试为诠释若干历来难解之词语。“奇怪而高的天空”,这奇崛的遣词造句在鲁迅著作中并无“内典”可寻。约略相近的只有鲁迅所译荷兰作家望·蔼覃(Frederik von Eeden)《小约翰》(Der Kleine Johannes)第九章的一句话:
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他看见清朗的凝固的蔚蓝。
“很高,奇怪的高”, 鲁迅所据Anna Fles 的德译本Der Kleine Johanness 为viel höher, unendlich hoch,可直译为“很高的,无止境的高处”。鲁迅显然采取意译,增加了德语原文所无的“奇怪”一词。有人据荷兰文原本译作“很高很高,高得远不可及的那个地方”,接近德文译本。英译本为very,very high up,处理得比较简单。
德文、英文、荷兰文中译本略有差异,但均无“奇怪”一词。Unendlich(“无止境”“无尽头”)是寻常的德语形容词,按理不会译错,但鲁迅为何偏要译成“奇怪的”?是否有意模仿喜欢探索未知而又容易惊讶的儿童心理与儿童语言?无论如何,这样的意译令“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和《野草》“奇怪而高的天空”发生了有趣的互文现象。
《小约翰》鲁迅译本的第九章还有一处类似的译法,可以佐证《野草》“奇怪而高”与《小约翰》“很高,奇怪的高”之间的关联——
Der Himmel war schwer und schwarz.
鲁迅直译为“天空是重而黑的”,颠倒过来就是“重而黑的天空”,近似于“奇怪而高的天空”。可见在译作与创作中,鲁迅都颇为偏爱“很高,奇怪的高”“天空是重而黑的”“奇怪而高的天空”这一类句式。
鲁迅1926 年夏离开北京之前,才正式开始与他同事齐寿山合作翻译《小约翰》。初稿完成于鲁迅离京之前,翌年定稿于广州。1924 年9 月15 日创作的《秋夜》为何出现了跟1926 年才正式着手翻译的《小约翰》用语相近的“奇怪而高”这一奇崛修辞?
这并不奇怪。从1906 年开始到鲁迅创作《野草》的1924年,为鲁迅所深爱的《小约翰》已经伴随他整整18 年。在这18 年里,鲁迅不时想到、阅读甚至打算翻译《小约翰》。虽然鲁迅实际翻译《小约翰》是在1926 年到1927 年之间,但在鲁迅创作《野草》时,《小约翰》的许多内容已烂熟于胸,鲁迅用中文翻译这些内容的“腹稿”也早已打好了。较合理的推测是:这些翻译的“腹稿”暗中催生了诸如“奇怪而高的天空”的独特修辞。
鲁迅多次提到《小约翰》及其翻译《小约翰》的经过,足见其喜爱和重视的程度。1906 年3 月鲁迅从仙台医学专科学校退学回东京,入东京独逸语学会的德语学校,但平时主要还是自修,搜集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以“提倡文艺运动”(翻译和做论文)。回东京之后不久,他就在购于神田区旧书坊专门报道出版信息的德文刊物《文学的反响》(Das Literarische Echo)中读到选译的《小约翰》第五章,“非常神往”,随即托丸善书店从德国购买Anna Fles 女士的德文译本,“大约三个月之后,这书居然在我手里了”。 鲁迅后来较早提到《小约翰》,是1921 年11 月10 日翻译爱罗先珂《鱼的悲哀》之后所撰写《译者附记》:“这一篇对于一切的同情,和荷兰人蔼覃(F.Van Eaden)的《小约翰》(Der Kleine Johannes)颇相类。”在1925 年3 月未名社出版的《苦闷的象征》封底附录的鲁迅所写出版广告《〈未名丛刊〉是什么,要怎样?》中已经预告了“《小约翰》。荷兰作家望蔼覃作神秘的写实的童话诗。鲁迅译”,这也就是《小约翰引言》所谓“前年我确曾决心,要利用暑假中的光阴,仗着一本辞典”翻译《小约翰》。但直到1926 年夏鲁迅离开北京之前,才正式与齐寿山合作加紧译出初稿。1927 年在广州,终于凭一己之力改定译稿。
这只是鲁迅接触、谈论和翻译《小约翰》的若干重要时间节点,他平时耽读《小约翰》或在意识和无意识里忖度《小约翰》,并无文字记录,但1924 年9 月15 日创作《秋夜》之前,鲁迅长时间喜爱、阅读、预备翻译《小约翰》,乃是一个不容忽略的背景。
众所周知,鲁迅从不掠人之美,宁可将自己的著译工作归在别人名下。既然鲁迅反复强调齐寿山对《小约翰》中译本初稿贡献良多,为何最终选择独立署名,而没有跟齐寿山联署?鲁迅私底下和齐寿山关于《小约翰》译者署名有何约定,尚待研究。这件事本身至少也从一个侧面显示鲁迅对他本人翻译《小约翰》的高度重视与非同一般的投入。(鲁迅翻译《工人绥惠略夫》也曾得到齐寿山“许多指点和修正”,但并不像翻译《小约翰》那样有长时间的合作。)
鲁迅1927 年9 月25 日《致台静农》信说:“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1936 年2 月19 日《致夏传经》信又说:“我所译著的书,别纸录上,及编译的,惟《引玉集》《小约翰》《死魂灵》三种尚佳,别的皆较旧,失了时效,或不足观,其实是不必看的。”把《小约翰》的翻译提到和《引玉集》《死魂灵》同等高度,足见鲁迅对这项翻译行为格外的重视。我甚至因此怀疑《三十年集》第二份“目录”中至今仍然众说纷纭的“起信三书”,或许就是指《引玉集》《小约翰》《死魂灵》的翻译。
鲁迅说《小约翰》乃“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因为作者的博识和敏感,或者竟已超过了一般成人的童话了” 。《小约翰》对鲁迅个人创作的影响绝不止于同为“成人的童话”的《朝花夕拾》(尤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应该包括一些杂文和散文诗集《野草》。
学者们早就注意到在创作理念和方法上,《野草》深受鲁迅所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影响,所谓“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具体到可能从这方面影响鲁迅创作《野草》的域外作品,则通常喜欢拿《野草》写梦(所谓“梦七篇”)与《屠格涅夫散文诗》、夏目漱石《梦十夜》相比。其实《小约翰》全书写梦之处极多。《小约翰》从头至尾就是一部记梦之书,各种不同的梦境接踵而至。《小约翰》跟《野草》在写梦方面的相似之处,远远超过《屠格涅夫散文诗》和夏目漱石《梦十夜》。
落实到具体篇章的立意与遣词造句,除了上述“奇怪而高的天空”之外,还有“旋儿”给小约翰讲述的许多“好的故事”,也采取酷似《野草·好的故事》那种密集排比的景物描写。小约翰醒来之后,尽管手里拿着从梦中带来的物件,却仍然对梦中的美好经历疑信参半:这也很像《好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