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故事的由来
蒸汽船布罗麦斯戴克号(Blommersdyk)是一艘自由轮,是在二战时的船坞里用生锈的钢板焊接而成的,依稀有船舶的样子。
1945年9月中旬,它满载着战争末期的纪念品,从安特卫普 (Antwerp)起航,驶向加拿大的一家战争博物馆。名义上,我是这批糟糕货物的押运人。当时我二十四岁,是一名退伍军人,正在返家途中,决心将战争中非人的生活忘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生机勃勃的世界中去,回到鸟儿依旧歌唱的世界中去,回到大大小小的动物四处跑动、沙沙作响的森林中去,回到有大家伙畅游的宁静的海洋中去,期待在那里得到抚慰。
这一次秋季海上航行极为缓慢。作为船上唯一的乘客,我应年长的船长邀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驾驶舱里度过的。德维特(DeWitt) 船长对栖息在海洋里的动物怀有浓厚的兴趣。在发现我和他同样喜欢这些动物之后,船长就想出了一个游戏:我们俩各站在驾驶台一侧,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海面,看谁先识别出一头鲸、一头海豚或者一只鸟。我们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通常都是目光敏锐的老船长让我洋相百出。
我们驶出英吉利海峡的第四天,他突然命令舵手打左满舵,然后对我喊道:它在那喷水!抹香鲸!
我们的船慢慢靠近一群散开的抹香鲸,我着迷地看着它们。它们在水面上巡游,沿着地平线的宽阔弧线,喷出一团团水雾,以显示它们的存在。我们的船跟随它们航行了一个小时后,船长才恋恋不舍地让货船回到了西行的航线上。
一两天后,一小群蓝鲸从我们的船头游过。它们是线条流畅的庞然大物,就体型和威严而言,无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洋中,都没有可与之匹敌的动物。又一天,一群海豚追上了我们,它们在船头的浪花里表演水上杂技,让我们乐不可支。当我们驶近大浅滩(Grand Banks) 的边缘时,我最早发现北面出现了一团团浓烟般的水柱。船长再次改变航向,朝它们驶去,然后我们就与五十来头瓶鼻鲸结伴而行。它们不仅没有避开我们,反而朝我们游过来,近得都快与船相撞了。一头大雄鲸朝我们喷水,将我们笼罩在带有鱼腥味的水雾之中。
行驶在这条航线上,时间过得飞快。维京礁(Virgin Rocks)隐于水下,而就在离这些礁石不远的地方,我们仅在一天内就发现了十一种海鸟,估计数量得有好几十万只。船在进入贝尔岛海峡(Strait of BelleIsle)时,我们与一列逆向而行的长须鲸擦身而过,它们的队伍颇为壮观。德维特船长高兴地拉响粗哑的汽笛,向它们致意。我们驶过圣劳伦斯湾(Gulf of St. Lawrence) 的安蒂科斯蒂岛(Anticosti Island)的东端时,海面上大雾茫茫,风平浪静。一排一排无边无际的鸟儿,大多数是绒鸭和黑海番鸭,中间还夹杂着像仙女般翩翩起舞的瓣蹼鹬,从船头下面飞起来,一掠而过,消失在雾海中。
船停靠在蒙特利尔的码头时,我和船长已经记录下了三十二种海鸟,十种海上哺乳动物,还有像剑鱼、巨型水母和一条巨大的姥鲨等稀奇古怪的动物。这次航行对我来说是从漫长黑暗的深渊驶向光明的生活。
然而,东部滨海却又让我毅然决然地再次回来。1953 年春,我和父亲驾着他那艘结实的老式双桅帆船苏格兰女帽号(ScotchBonnet ),沿着圣劳伦斯河(St. Lawrence River)驶向圣劳伦斯湾。
刚过魁北克市,我们就有一种错觉,以为冬天又来了图门特海角 ( Cap Tourmente) 下原本绿草茵茵的小岛和长满香蒲的大片沼泽地,此时停驻了成千上万只雪雁,大地像是铺上了一层白色。这些雪雁在此处休养生息,准备进行长途飞行,飞往北极繁殖地。过了加斯佩(Gaspé) 后,我们紧贴着博纳旺蒂尔岛(Bonaventure Island) 高耸的岩架下驶过,头顶上一群生气勃勃的北鲣鸟在飞翔。我们在爱德华王子岛 (Prince Edward Island)的西角(West Point)与一位捕龙虾的渔民待了一会儿。我们看他用陷阱网捕龙虾,一网就捞起了三百多只绿背龙虾,那一刻我们惊愕不已。
在这次航行中,我们也遇到了许多鲸。一个漆黑的夜晚,在圣劳伦斯湾中部水域,一小群虎鲸光顾了我们。当时,我父亲在驾驶舱里打盹。其中一头虎鲸贴着船边跃向空中,然后它那七八吨重的身体落入水里,引起的震荡就如同世界末日的霹雳。我想从那以后,我父亲再也不在值班的时候睡觉了。
从坎索海峡(Canso Strait) 进入大西洋后,我们被飓风的尾巴扫中,船被吹到塞布尔岛(Sable Island) 。在那里,几十只好奇的海豹瞪着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在苏格兰女帽号掉头驶回新斯科舍(Nova Scotia) ,渡过缅因湾(Gulf of Main ) ,驶向长岛海峡(LongIsland Sound) 的这段航程中,我们几乎不停地邂逅海上的各种动物。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圣劳伦斯湾和大西洋滨海地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个地区的热爱之情与日俱增,感到有责任和义务为它做点什么。为了写一本有关北大西洋海上救援队的书,我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与这些救援队队员一起航行在阴沉而又多风暴的海上。我的另外几本书都是写这个地区的,包括那些关于航海时代,早期斯堪的纳维亚人(Norse)的探险,人们猎捕海豹的故事,以及外港渔村的生活方式等内容。
我和妻子在纽芬兰(Newfoundland)生活了几年。我们驾着小帆船,对海岸和周围海域进行了探险考察,到过圣皮埃尔岛( St. Pierre ) ,在拉布拉多 (Labrador)逗留过。我在渔场里待了很多天,坐过从四人划的平底船到重达六百吨的拖网渔船等各种船,看着鳞光闪闪的鱼被捕捞上船,从铅笔大小的毛鳞鱼到重达四百磅 ( 约一百八十千克 ) 、仓库门一般大的大比目鱼,种类繁多,难以计数。
1967年,我们驾着这条船,沿河而上,到了安大略省,但发现这片内陆容不下我们,所以我们又折回来,在圣劳伦斯湾的莫德林群岛(Magdalen Islands)那片半月形的沙滩上安了家。在这里我开始跟那些魁伟的灰海豹熟悉起来,我可以和它们一起躺在同一片海滩上晒太阳。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又将自己的探险范围扩大到安蒂科斯蒂岛、加斯佩海岸和爱德华王子岛海岸。同样的也是在这里,我逐渐了解了竖琴海豹军团,它们曾在圣劳伦斯湾中的大块浮冰上和纽芬兰的东北海岸上繁殖过无数的小海豹。这两个地方的繁殖场我都去考察过……也目睹了海豹猎人在这两处海域,对海豹进行的血淋淋的大屠杀。
1975 年,我和妻子移居到布雷顿角(Cape Breton),在涛声澎湃的海边安顿下来。但是,现在大海奏出的却是让人忧郁又让人警醒的曲调。在过去几年里,我一直为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景象所困扰,那就是在海洋世界和海岸边缘,我曾经很熟悉的数量众多、种类多样的动物正在减少。海豹、海鸟、龙虾、鲸、海豚、狐狸、水獭、鲑鱼,以及其他许多我已司空见惯的动物的数量都在明显地下降。有一段时间我劝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种过渡性的、周期性的现象。但是,当我查阅三十多年来我对这片水域所做的亲笔记录时,却发现我隐隐的不安得到了残酷的证实。在这三十多年中,几乎所有种类的大型动物和许多种类的小型动物的数量都在明显地急剧减少。
对此我非常焦虑,又去详细查阅了渔民们和在森林里居住的邻居们的回忆记录。他们中有些人已经九十高龄了,即使是他们因记忆模糊而对所作的回忆有所粉饰,以及他们多年来养成的喜好讲奇闻轶事的习惯,他们所作的描述还是使我确信,除了人类之外,所有的动物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种类多样性上都已大幅下降,而且这种情况还在继续。
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个问题,我又到野外去做进一步调查。我发现,并不只是大西洋滨海地区动物的消亡状况让人难以接受。世界各地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们都深感忧虑,他们报告说,除人类以外,其他动物的减少几乎是普遍性的问题,其中许多动物正在加速减少。据说,史密森学会(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的秘书曾说过,如果目前这种趋势继续下去,到 21 世纪中叶,除了那些我们出于自私目的而保留下来的动物以外,只有为数不多的比面包盒子大一点的野生动物能够幸存下来。
随着 20 世纪 80 年代的临近,我思考的三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如果东部滨海地区的动物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失去了这么大的地盘,那么从欧洲人开始征服这片大陆以来,动物们失去的地盘又有多大呢?而且,如果这种损失的规模与目前的规模相差无几的话,那么对于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动物可持续发展来讲,无论是人类还是人类之外的,又意味着什么呢?因为归根结底,生命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最后,如果确实是人类造成了动物的灭绝的话,那么在为时未晚之时,我们能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屠杀呢?
我们对现在情况的理解和对未来做出明智规划的能力,都取决于我们对过去的了解程度。因此,为了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需要一部从西方人第一次在这个大陆留下印记后的博物史。为了找到这本书,我进行了彻底的搜寻。我找到了有关个别动物物种灭绝的书籍,比如旅鸽和大平原野牛,还有一些书列出了濒临灭绝的动物。可我却没有找到一本记录自然界动物整体减少的书籍。
1979 年,我无奈地发现,我自己正在编写这样的一本书。这本书耗时五年,从一开始着手编写时,我就意识到必须承认本书有某些不足之处。仅仅用一本书( 或是某种生物的一生)是不足以描述西方人(我指的是西方文化的传播者,区别于土著居民)到达北美洲后对整个北美地区动物的破坏的,哪怕是肤浅的描述,也是完全不够的。
总的来说,我将我的研究限定在我最熟悉的地区,即北美东北滨临大西洋地区。这个地区是地球表面上相对较小的部分,但是这里的自然史非常丰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人类在这里对其他生物造成的破坏是现代人在其整个统治领域内对动物资源开发利用历史的一个缩影,现在这个领域的范围几乎覆盖了这个星球。在我选定的地区发生的事情也正在其他大陆和海洋上发生。
这个地区就是北美洲东部,大致从拉布拉多中部向南至科德角(Cape Cod)附近,向西一直到圣劳伦斯湾和圣劳伦斯河下游地区,包括这些地方的海岸、岛屿,邻近的内陆地区和海洋。在 10 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第一批欧洲航海者,即来自格陵兰岛 ( Greenland ) 和冰岛的早期斯堪的纳维亚人,到达的地方正是这片区域。他们为其他航海者指引了道路。到 15 世纪中叶时,来自欧洲本土的冒险家们就开始探寻通向新大陆水域的道路。到 1500 年时,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巴斯克人(Basque)都已经考察过大部分海岸,并且进入了开发纽芬兰的第一阶段,目前这种开发仍在进行中。因此,这本书的时间跨度就是从1500年左右到现在。这段时间的人类历史,本质上就是一段对资源开发利用的历史,并且现在仍然如此。因此,这是一个中心主题,但我是站在受害者立场来对待这段历史的。我们人类有代言人为自己的事业做充分的辩护,证明其合理性,但其他动物的代言人却少得可怜。如果我在为动物们代言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几分厌恶人类的话,我并不想表示任何歉意。我只想说,我没有责任和义务为现代人类一直以来,并还在继续的灭绝动物行为辩解,哪怕只是说些象征性的开脱或是辩护的话。
本书只涉及哺乳动物、鸟类和鱼类,重点放在海洋哺乳动物上。之所以将大量篇幅用在这些动物身上,主要是因为如果我们改变对其他野兽的态度,那么海上哺乳动物似乎是最有可能恢复元气并存活下来的动物。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陆生哺乳动物来说,人类摧毁了它们的栖息地,因为人类不断膨胀的贪欲,动物的生存空间正被人类挤压。
这本书不是为了讲述动物的灭绝,而是讲述动物数量在总体上大量减少的事实。尽管书中有不少章节讲述了那些确已灭绝的动物的故事,
但书中更多的部分是关于那些仍然以独特的生命形式生存下来,但数量却已经减少到惊人的程度的动物,其中许多动物已经减少到只有孑遗物种还存活于世了。它们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是人类以他们认为合适的恩惠和善行给它们的施舍。
一些读了本书手稿的人发现书中所讲的故事骇人至极,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花五年的时间来发掘出这些恐怖的故事。我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毋庸置疑,这本书描述了我们过去的一段血腥历史,它记录了五百年时间里,在这个正遭到破坏的星球上,人类作为最具杀伤力的动物,在一个特定地区所取得的成就。但是,如果幸运的话,这本记载了我们在屠杀之海中的残暴行径的书,或许会帮助我们理解对动物生命毫无节制的贪婪所造成的恶果,也许会有助于改变我们的态度,修正我们将来的行为,这样,作为这个世界的一分子,我们才不会成为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的终极毁灭者。
选自法利·莫厄特《屠海北美生物灭绝档案(16世纪至20世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