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我的外祖父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18841961）并不像他在中国四川那样为人所知。虽然他在家里备受尊敬，但儿时的我并不理解其中的缘由。于我而言，他是一位和蔼、慈祥的外公；他是圣诞节那天清晨在圣诞树下分发礼物的圣诞老人；他是伊索，为我讲述他在中国的精彩故事；他是个实干的工匠，教我如何用石砂轮磨尖铁铲，而不使铁过热或软化；他是一位地质学家，在科罗拉多州落基山脉徒步时捡起一块石头，告诉我如何识别它为花岗岩；他是一位牧师，给我讲基督教的积极价值观。他教导我尊重他人，不论他们的种族或信仰。在我出生前一年，他就住在离我父母很近的科罗拉多州的恩格尔伍德。我11岁时，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我年轻时，我母亲海丽特与她的姐妹们在恩格尔伍德组织了一次家庭聚会。大姨玛格丽特从亚利桑那州的图森赶来，四姨桃乐西从纽约州的沃特敦过来，我母亲和二姨鲁思、五姨珍都住在恩格尔伍德。我的许多表兄妹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参加了此次聚会，葛维汉和葛慕義的子孙三代齐聚一堂。正是在这里，听着那些关于外祖父的回忆和故事，我开始以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待他，将他视为一位做了许多事情、写了许多文章和著作的传教士与科学家。但当时我仍不太了解他是谁。熊猫才是这次聚会的主题。
当我开始对外祖父有更深入的了解时，我也已经当了爷爷。我曾经试图在互联网上查找与他相关的资料，但结果令我失望，连维基百科上都没有关于他的页面。于是我决定为他写一个百科页面。当时我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可能花一两个月就能完成。我开始认真研究起来，可挖掘越深，发现就越多。网上的报刊档案是一座金矿，在学术图书馆搜索到的期刊数据也十分有用；谷歌带我穿过互联网上所有错综复杂的小巷。有一段时间，我连续几个月每周都能发现令人惊讶的新信息。例如，外祖母葛慕義在给纽约《费尔波特》报纸编辑的一封信中，描述了中国护国战争中云南人进军四川的事情，以及葛维汉为促成和平所做的努力；一个学术网页上关于刚刚发现的被葛维汉遗留在华西协合大学（今四川大学医学中心）博物馆地下室的《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档案的树形图；引用他著作的学术文章；80多年后，在他为美国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搜集的物种中又发现了新物种；还有论述他著作的学者们，等等。两年后，我才终于将自己所写的东西发布到维基百科上，而那还不够完整。我需要辅助材料来佐证我写的内容，以便他人可以复核我写的东西。但这些资料很多都不在网上，我必须去遥远的图书馆和档案馆查阅。我终于理解了我母亲的姐妹们想写外祖父的传记但从未成功的原因。她们不会使用互联网，所有的相关工作都必须亲自去完成。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2019年我得到了一个探访中国四川，追寻外祖父足迹的机会。在那里，我见到了与外祖父相识的人。四川人民的热情、持续的对外祖父的认知，以及许多学者对他在中国的生活和工作的了解都令我感动。虽然不会读或说中文对我来说是个障碍，但许多中国人都能说流利的英语并且愿意帮助我理解那些地方、事件及其他人的讲话内容。这次旅行的价值和我从中学到的东西是不可估量的。看到三星堆和那不起眼的灌渠，这一切都为我阅读外祖父的论文《汉州发掘简报》（汉州为今四川广汉）提供了知识和图像支持。看到大山中的羌寨，也让我更深入地理解了外祖父在那里的工作。见到葛维汉私人图书馆女管理员及其儿子，听了他们的故事，如同在时空中穿梭旅行一般。在宜宾珙县王武寨的小学，我见到了外祖父的茶壶和野营炉，让我想见了他的旅途。这次旅行中重要的地方和人物还有很多，以至于我在此短小的篇幅中不能一一提及，但我非常珍视对他们的回忆。
我逐渐意识到，我的外祖父是这样一个人：他用一生的时间完成了大多数人需要几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情，但他能做到这点也得益于许多人的帮助。首先是他背后的妻子葛慕義，她受过大学教育，聪明、有爱心、工作勤奋。她支持他，料理家务，为重要的客人安排各种活动，并且在他的写作和博物馆工作上帮助他。因为拥有稳定的收入和财务支持，葛维汉能够为他的很多工作雇用一个近乎团队的中国帮手。虽然他依赖普通劳动者，但他也非常善于发现潜在的人才，并且善于培训和安排他们的工作。例如，他在为史密森尼学会收集动物标本时，就培训并安排四川苗人杨曾方去收集标本。他在考古方面的工作也不例外：指导林名均，并与其一起进行汉州的考古挖掘。翻阅他的论文和书籍，我们会发现一个接一个这样的例子。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工作必须完成，而不是必须亲自完成。他会花足够的时间培训、指导或安排别人去承担一项任务，在确保任务能被顺利完成后，又开始另一项任务。通过这种方式，他对项目起到监督和协调作用，然后让它们有序运转。他还与他人合作，扩大可能性的范围。例如，他对川苗音乐独特性的认识。他将那些别人认为最好的乐师带回成都并说服华西协合大学的刘延龄（Robert Gordon Agnew）博士研究他们的音乐，其结果是发表了已知的第一篇研究川苗音乐的文章。
1945年，华盛顿州惠特曼学院的彭罗斯博士在给葛秀云（即玛格丽特）的一封信中，如此评价葛维汉：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惊讶地看着（葛维汉）逐渐声名显赫……他的非凡成就，以及科学界对他的认可。……我从未怀疑过这个质朴的（带着他可爱的单纯和谦逊的）乡下男孩体内有让他跳得如此高远的力量，若我在他走向辉煌事业的过程中提供过任何帮助，我都感到无比自豪。惠特曼学院将他视为最杰出的校友之一。
对于一个出身平凡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描述。他尊重他人，并将他人聚在一起，以完成他一生的诸多工作。而且，在彭罗斯博士写这封信时，葛维汉的一些最重要的著作还未面世。他在退休后撰写并出版了《川苗的歌谣和故事》《羌人的习俗与宗教》《中国西南的民间宗教》三本书。他的最后一份手稿《更多川苗的歌谣和故事》也终于在2018年得以出版。现在，他的《葛维汉在华西》即将面世。我想若彭罗斯博士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十分自豪。
葛维汉的外孙
胡可思（Chris Hoogendyk）于美国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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