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选取历史时期对今湖北省境的文化差异具有显著影响的主导因素——方言、佛教、民间信仰、民居、聚落以及女性文化景观，逐一探讨其分布变迁，并着意分析其文化生态。在此基础上，由湖北区域完整性着手，提出了湖北历史时期感觉文化区的问题，作出了论证。

本书是区域历史地理研究领域的一部名作，主要探讨今湖北省境文化发展的时空差异，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区域系统。

序


周振鹤


    以省区为范围的区域性历史文化地理研究，目前已出版的著作只有两部，头一部是《湖南历史文化地理》，这本是第二部。与这两本著作旨趣相同的博士论文，尚未出版或尚未写定的还有陕西、浙江、山西、福建、云南等省的研究。为什么要以省区为范围进行这样的研究，有两个基本的原因。一是，从现在还不很成熟的文化地理理论来看，一个行政区就是一个机能文化区，因为行政机能的作用，使得这个行政区有同一化的文化基础，而且有的省区已经出现机能文化区与形式文化区重合的现象。二是，行政区有明确的边界，便于将研究限制在确定的范围内。相对而言，文化区没有绝对明确的界限，难以先验地划定文化区再加以研究。


    对于这后一点有人也许会说，不是有吴文化区、三晋文化区这样的说法，为何不以这样的区域作为研究对象呢？但说者也许不清楚，所谓吴文化区，所谓三晋文化区，在地域上都是很模糊的概念。例如，吴文化区到底要用什么来规范？用风俗、用□□，显然都不行，即使用相对严格的语言因素作标准，也依然有不方便之处，因为吴方言的边界至今还没有□后界定。如浙江建德地区的方言，现在仍以归属未定为说。那么我们研究吴文化区，是否将此地区排除在外？如果我们将建德地区勉强当成吴方言区，那么除此而外，在浙江西北，还有很窄的一条地带，由于太平天国引起的□□运动，而形成官话带，我们是将其包括在吴方言区里，还是将其排除在外？包括在内，于理不通；排除在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至于三晋文化区，常被人误会为山西文化区的同位语，其实很不应该。历史上的三晋文化区与今天的山西文化范围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概念，所以也不能以三晋文化区作为区域文化地理研究的基础。


    除了以上两点外，还有一个并非不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以今天的省区作为研究范围便于看出历史上文化区的□化过程，同时也有利于研究行政区、自然区与文化区之间的关系。如果以先验的文化区作为对象，实际上无法看出其历史上的演□，只能就一个历史时期作断面的研究而已。


    所以我们的想法是以今天的省区作为研究区域文化地理研究的基本范围，经过实证研究，弄清每个省区在历史时期的文化面貌，而后在此基础上勾勒出在全国范围内，不同历史时期的形式文化区的大致范围。这样做时间较长，但较有把握，也较为可靠。如果现在先验地划分文化区，则势必要不断调整，出现画虎不成的结果。例如我们不经研究大致可以感觉到，在今天，山西文化是存在的，但必须经过研究才知道，在明代以前，不存在今天感觉到的这种山西文化。长期以来，山西的河东地区与陕西的关中地区可以划属同一文化区，上党地区的文化也与今河南省新乡焦作一带（古称河内）比较一致，至于雁北地区可以和阴山河套一带组成边塞文化地带，这一地带大致与明代的山西行都司范围相当。如果我们不以山西省作为研究的基本范围，我们就很难得到以上的认识，也只能掉入常人泛泛而论的三晋文化的老套中去。又如，一般都可以感觉到时至今日，陕西还没有形成可以叫作陕西文化的概念，如果说有陕西文化的话，那么至多也是指关中与陕北地区的文化，而绝不包括汉中地区（此处之汉中指陕西秦岭以南部分）在内。秦岭南北划为同一省区，虽然已经长达七百年，但由于秦岭以南的汉中地区历史上一直与巴蜀地区和荆襄地区文化相接近，在自然区划上更与岭北有绝大差异，所以至今陕西还只能看作一个机能文化区，陕西文化的一体化远未完成。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陕西作为一个省，今后仍长期维持不□，则汉中地区的文化必将与关中、陕北逐渐一体化，从而形成陕西文化的概念，这从汉中的方言、地方戏剧方面的□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有鉴于此，如果有足够的志同道合者，我们想把各个省区的文化地理研究全部完成。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够有足够的把握来作全国的文化区域的分划工作，同时也借此对文化地理学的理论建设提供实证的基础。


    张伟然对于区域文化地理研究比我专注得多。我常常心有旁骛，一方面是客观的，不同的科研项目与不同的指导方向；另一方面是主观的，我从来就有见异思迁的毛病。而他却一门心思反复思考，不但从研究方法而且从理论的建树下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做时下颇为流行的大而化之的研究，相反，他对史料的搜集细致入微，每下一个断语都要有相应的史料支持，从不想当然，这由本书所附的参考文献目录也可看出来。


    文化地理主要是研究差异，因为差异就一般的意义上来说是研究的动力，一切无差别，则无研究之必要。于历史如此，于地理亦如此。如果我们回头看《湖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会发现该书是强调同中之异，在认为有一湖南文化的前提下，次第展开湘资流域与沅澧流域这两个区域的文化差异。而湖北的研究则侧重于异中之同，湖北地区内部当然有文化地域差异，但各种不同类型的异又互有交叉，索性将各种文化作缜密的研究，而不计其机械分区，如篇中对江汉好游与峡江女性生活的研究，这样就等于在揭示湖北与其他省区的文化差异，因为其他省区无有江汉好游之风（也许有其他不同形式的好游，但与江汉有别），也无峡江女性这些特点。所以归根到底，讨论的焦点还是在于异，是湖北与湖北外部之异。


    湖北文化之所以不像其他省区那样有内部的明显差异，与其历史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湖北文化先以沮漳流域为核心开其端，寝假浸润而至江汉流域，继而扩展至整个湖北。因此从外部看来，湖北与其他省区的文化差异至为明显，而其内部的分区却相对困难。这就是湖北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湖南情况则不同，在历史上，沅澧流域长期以来或自成政区，或归属于以湖北为核心的行政区划之中，直到清代才与湘资流域共处于同一个高层政区。因此湖南文化是先异而后同，湖北文化是先同而后有分异，□终仍归于大同。前者易于分区，而后者易于认同。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文化发展道路，从而造成不同的文化差异。湖南湖北之差别已如此，今后我们再看陕西、浙江、山西与福建，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特点。


    当然异和同也是相对的概念。对于同一文化区而言，我们视其内部同多于异，大体上是均质的文化；对于不同的文化区来说，我们认为其间的异多于同，大体上是异质的文化。但如果我们把考察的范围放大或缩小，情况就可能发生□化。从放大了的范围来讲，许多异点可能消失在更大的同里头，反过来，从缩小了的范围来看，原来是同的特征，却会有更细微的分异。举例来说，福建文化可以与浙江文化同归属于南方文化，南方文化又可以同北方文化同归于中国文化。倒过来福建文化可以细分为闽南与闽北文化，闽南文化还可以分为泉州与漳州的不同。因此，一方面，文化可以不断地归类为更大范围的文化，另一方面，也可以分异为更小的文化。当然这种归类与分异，并非如宇宙的无垠与粒子的无限可分那样。□高归类到中国文化为止，□细微的分异也就是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而已。但就是这样的范围已经足够文化地理学者们殚精竭虑了。


    就一般人看来，文化地理研究好像并不太难，因为其中似乎没有艰深的考证，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形成一套独特的理论与方法，但一旦投身进去，就知道难在其中了。简而言之，难就难在我们有时能感到某地与另一地的文化相同或相异，但却说不出或道不明，或者不能究其所以然。这种文化的同中之异或异中之同虽然有的十分明显，信手可以拈出，但大都是很模糊，有些只能感觉出来。因此要认真追求同异所在，就非有艰苦细致的研究不可。这种研究首先要有充分的资料做依据，而资料的搜集本身就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与文化地理有关的材料往往十分零碎，可能翻阅了大量的文献所得只有很少一点有用的东西，所以有时不得不对浩如烟海的文献作穷尽式的搜寻。但搜集资料只是研究的□□步，什么资料对研究有用，如何依靠这些资料建立思路，作出令人信服的研究结论来，这更是重要的第二步。从摆在大家面前的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是从哪里发掘相关资料的，又是用什么方法达到结论的，这些结论又提供了哪些启发人的思路。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出这本书的几个特点来，那就是：


    一、讨论的问题新。在文化地理学中由本书首次提出讨论的对象有：（1）女性文化。本书对此用了两章的篇幅。其中，“唐宋时期峡江女性的形象及日常生活”一章有人类学研究的意味，篇末在探讨当时峡江地区的文化类型时，指出该地的老女不嫁可能属自梳性质，更是发前人未发之覆。而另一章就“江汉好游”的问题不仅讨论得相当深入，还提出了唐代以后南方地区经济文化中心东移的见解。（□）感觉文化区。这一概念在文化地理学界曾有人注意过，但根据我国的具体情况认真进行学术性的探讨这还是□□次。本书为此专辟一章，论证“沮漳”“江汉”“荆州”“楚”一系列文化观念对于湖北省形成的作用；分析湖北作为文化地域的空间结构以及其文化类型的地域归属，如湖北文化曾长期被视作中原文化，而后来被视为南方文化，这些都是关系很大但却一直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问题。而后又讨论感觉文化区的判读指标，实际上也就是论证感觉文化区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地理研究的意义。其他各章也都有新意，如佛教地理讨论传输线路、学派宗派，民居景观讨论用材、空间、文化生态，聚落景观讨论外部环境、空间形态，都是对以往文化地理研究思路的突破。


    二、探讨的程度深。本书的每个章节都是当作学术论文来写的，所以都有深度。其中综述前人成果的部分仅“楚语的演替”一节中从先秦到南北朝一段，其余内容都是个人□□□得。在讨论中不仅注意复原文化景观的分布□迁，而且很注意对于其原因及影响意义的探讨。即使那些只被当作背景的内容，如政区、□□，书中对它们也很花气力。这两节虽然篇幅不长，但都不是对前人工作的重复。


    三、资料功夫扎实。本书引用资料仅文集、笔记已逾□00种，这是不多见的。而且据我所知都是作者自己从原书中翻检得来的，绝非耳食之资。其中光《全唐诗》与《全唐文》作者前后就读过好几遍。这种做法是值得鼓励和提倡的。


    四、工作态度严谨。本书有两处对于《湖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一书的自我批评：（1）对于佛教地理的研究曾将本在江陵的两座寺院误定于岳阳；（□）对韩愈自袁州返京路线失考，从而导致对其两句诗的理解有偏差。这两处失误无关宏旨，但作者并不苟且，在本书中正式指出，足以反映作者存真求实的学风。


当然本书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对湖北文化内部的异还分析得不够，正如在关于湖南的那本书中，对湖南文化的同说得不够一样。这是两地文化特征不同所致。但湖北文化内部的异其实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以武汉、襄阳与荆州三点组成的三角形大致是湖北文化的核心，其外围与之有一定的文化差异，同时这三极之间也有所不同。但如何描绘与分析是不容易的，希望以后能以另外的因素或指标作为比较基础，将湖北文化内部的异也明白地揭示出来，这样，对于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的研究才能更进一境。


 

张伟然，复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历史文化地理研究。较早开展佛教地理研究，对研究理念及资料处理方法有所开拓。从事区域历史文化地理，博士论文《湖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为该领域的开创之作。近年来致力于探讨文化与环境之间的感应、人类行为的环境效应，致力于从本土的经验事实中提出科学问题。

目录


序(周振鹤)1


自序1


绪论1


    一本书的研究旨趣


    二湖北历史行政区域


    三省境□□分布的□迁


□□章楚语的演替与湖北历史时期的方言区域30


    一历代“楚言”的演替过程


    二湖北历史时期的方言区域


    三影响湖北方言分化的因素


第二章湖北晋唐时期的佛教地理48


    一佛法传输的线路与态势


    二僧人生长地点的分布□迁


    三南北朝时期僧官设置的地域差异


    四寺院的分布□迁


    五高僧活动的分布□迁


    六东晋南北朝时期义学的分布□迁


    七隋唐时期宗派的分布□迁


第三章太岳朝香的习俗及其分布114


    一武当山地位的历史□迁


    二太岳朝香习俗的复原


    三太岳朝香习俗的分布


    四讨论


第四章湖北历史时期的民居景观1□8


    一建筑材料


    二空间形态


    三地域分布


    四文化生态


第五章湖北历史时期的聚落景观155


    一聚落的外部环境


    二聚落的空间形态


    三聚落的地理分布


    四余论


第六章“江汉好游”：女性形成的文化景观198


    一游女：先秦至汉代


    二大堤夜会与江汉春游：南朝时期


    三大堤行乐：唐代


    四大堤的萧条与景观转型：宋代以降


    五讨论


第七章唐宋时期峡江女性的形象及日常生活□□4


    一灼面成斑痕


    二“女儿高髻学昭君”


    三“十人九瘿”


    四惯善负重


    五习于经商


    六凄婉悲怨的情感世界


    七余论


第八章湖北历史时期的感觉文化区□49


    一感觉文化区的概念


    二湖北省境感觉文化区的演□


    三湖北作为文化地域的空间构成


   四湖北文化的地域归属与整合


   五湖北作为感觉文化区的判读指标


第九章湖北历史文化格□的□迁□91


    一区域文化中心的消长


    二影响湖北文化格□的主因


主要参考文献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