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摘1：到底有多少个查尔斯·汉迪？
几年前，我帮夫人给她的印度茶园摄影展做准备工作。看罢照片，一位先生向我走来。“我听说查尔斯·汉迪在这儿。”他说。“他的确在，”我回答，“我就是。”他狐疑地看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确定吗？”我告诉他，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世界上出现了很多版本的查尔斯·汉迪，并不是每一个版本的查尔斯·汉迪都足以令我自豪。
比如说，有个版本的汉迪是这样的：一个害羞的盎格鲁－爱尔兰小男孩，出生在爱尔兰乡下的教区牧师之家，后来机缘巧合，成了牛津大学的冒牌学者。还有个版本的汉迪，是在婆罗洲丛林溪流里苦苦挣扎的壳牌公司高级主管。他试图摆脱早年经历的影响，进入一个更刺激的世界，一个充满旅行、金钱和权力的世界——他以为，一打入商业世界，这些东西就会滚滚而来。可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想成为这样的查尔斯·汉迪。我好多年都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比较起来，查尔斯·汉迪教授更符合我内心朦胧的设想，或许这是因为，传经布道是我家的遗传——我试过抛弃这种天性，但没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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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上存在一个巨大的争议：我们的核心个性是本来就存在于自我之中，静静地等待我们去发掘呢，还是随着时间慢慢发展出来的？由此又衍生出一个困扰组织多年的老问题——领导者是天生的还是造就出来的？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相或许兼而有之。大量宣称能分析出我们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我们喜欢有序还是混乱的人格测试都建立在下面这种看法的基础上：我们真正的个性是在成人初期形成的，良好的生活就是找出适合我们性格的境遇。这说出了一部分本能的真相。我们在成长过程中确实带着——或者说，继承了——某种遗传性格。对这些遗传性格，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Gladwell）在《引爆点》（TheTippingPoint）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分类，他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内行”、“联系者”和“推销员”的混合体。或者说得再简单些，内行就是聪明、喜欢琢磨点子的人，联系者就是擅长社交的人，推销员就是善于说服别人、魅力超凡的人。一般来说，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其中的一种。
我们摆脱不了自己天生的基因。我长得像我爸，又稍带一点我妈的感觉。虽然他们都是好人，可一点也说不上俊俏。有一回，我约好了去贝尔法斯特开会。那儿的秘书得到机场接我，她打电话到我家，问该怎么认出我来。她以为接电话的会是我秘书，所以她说：“我听说他是个矮胖子。”偏巧接电话的是我夫人，她回答说：“是呀，他是个秃头矮胖子。”老实说，跟我爸实在是很像。见到我们之后，秘书才知道接电话的是我夫人，她尴尬透了。我抗议说我没那么矮也没那么胖，但我夫人说别这么虚荣，“真正作数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长什么样。”大概是吧。可我还是很嫉妒那些个子高大、头发浓密的英俊家伙。我不得不成天提醒自己，恺撒大帝也是个秃头矮胖子，可他还是征服了世界，而且当时罗马所有的贵妇人都认为他性感极了。
其他方面我也很像我爸。我觉得他总是对权力感到不自在。他是个教区牧师，偏好恬静的工作任务，是年轻人的出色导师，有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还对自己乡村教区之外世界里的考验、诱惑，特别是性，表现出了惊人的抵御力。至于管理教区的强硬方面，比如做决策——特别是不受欢迎的决策，推行规矩和纪律，为了全体人的利益开除谁，这些事情他总是不喜欢。我也一样，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当不了伟大的管理者。
另一方面，通过从经验中学习，我们也在不断发展——而不仅仅是发掘——自己的性格。我们一辈子都在培养自己的特质。随着年岁日增，我们开始探索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性格也变得稳定而协调。回想起来，我这个人主要是个“内行”，喜欢思想和知识，但渴望多过点“联系者”的生活，同时憧憬成为“推销员”。然而，通过对自己和一些成功企业家的研究，我还发现，激情能把最不可能的人造就成“联系者”和“推销员”。只要你真的想干，你能学会任何事。但我真正的麻烦并不在于前半辈子选错了工作，而在于我对自己做的事感受不到足够的激情。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我夫人。只要她愿意，她就是个天生的联系和推销高手。这叫她的老伴越变越懒。她小时候在奥地利呆过一段时间，说得一口好德语，这也就是说，我不用学了。我们常常因为太过依赖自己伴侣的技能和天赋，丧失了自己的技能。一旦彼此分开，我们会不知所措，啥也做不好。
懒惰还有其他的形式。一位妇女向我倾诉她的第一段婚姻是多么空虚。她丈夫结婚几年后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消沉失望得整整一年没跟她说过话。“度蜜月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妥，”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呢？”我问。
“有点像是骑虎难下吧。”她告诉我，“当时我们在国外，我父亲先回英国准备搞一场盛大的婚礼，火炬、烟花、宾利车，一切的一切。我只能跟着它跑了。”实际上，她跟前夫相敬如宾地过了13年。直到碰上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才投入到全新的生活当中，形成了更为完整的新性格——现在还有了女儿。向人生妥协，只会让你浪费大量时间。
INSEAD国际商学院组织行为学教授埃米妮亚·伊瓦拉（HerminiaIbarra）访问了39位成功人士，研究他们是如何彻底改写人生的。在这些人里面，有人从文学教授变成了股票经纪人，也有人从投资银行家变成了畅销小说家。伊贝拉认为，成功的人生并不是在行动之前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是与此相反，只有行动、实践、质疑、再次行动，你才能发现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经历也是这样。我的个性一部分来自遗传，一部分来自早年经历，但直到我们探索了更多的可能性之后，它才最终成形。我们应当多朝第四扇隐藏的窗格里看看，并逐渐带着它走向光明。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或许等到我们辞别人世的那一刻，我们对自己、对他人，能再也没有什么隐藏的一面。
我现在觉得，人生，就是对自己性格的探索。要是一个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擅长做什么，那是何等的悲哀啊。人生之旅就像是攀登一种个性的阶梯，在此过程中逐渐证明自己、发现自己。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之称为需求层次。对我来说它更像是梯子，第一档是生存。我们出了巢能独自飞翔吗？我们能挣回一份口粮、养活一家老小、保住工作或者取得资格吗？接着，等生存问题解决了，我们就需要表达自己，以某种形式从他人之中突出出来，建立起独立的人格。对大多数人来说，中年成功就意味着跨过了这一道坎。但阶梯还没到顶。我们依然渴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让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的存在而有所不同——不管是好，还是坏。因此，这就是阶梯的最后一档，“奉献”。为了让我们个人的名声得以不朽，让人们永久地怀念我们，我们投入到一些比自己更宏大的事业中去。有人把马斯洛的层次理论换了个表达方式，认为生存、学习、热爱和留下遗产，构成了美好的人生。我喜欢这个说法。它抓住了我人生尝试的要义。
奉献不必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对很多人来说，最好的遗产就是他们养育的孩子。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他们从事的工作，他们开创的事业。还有一些人，则是他们拯救的生命、他们教导的孩子、他们治好的病人，甚至是他们修建的花园。说到底，后世能记得谁，关键不在于那人挣了多少钱，而是因为他怎么花的钱。这个认识能叫人头脑清醒。假如墓碑上写着，长眠于此的躯壳曾挣了几百万，后来的过客想必不会动容。这几百万干了哪些事情，才能给人留下印象。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光是想想自己能完成多少有意义的事，恐怕都是件傲慢自大的事。但或许又并非如此。我的书会化为灰烬，我的思想终将遭到遗忘。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仍然奋笔疾书，仍然诲人不倦。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是因为我希望在告别人世之前，填满那扇神秘的窗户，发掘自己性格的每一个方面。这本书本身也属于探索我完整人格的部分尝试。它就像是一场旅行，穿越了我人生中出现的各个不同的查尔斯·汉迪，再加上我一路所学得的知识。我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吗？我想，就算我知道一些，恐怕也谈不上全面。或许还有更多的我将要出现。T·S·艾略特曾说过：“不可停止探索。探索的终点便是出发点。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它罢。”然而，当我们停止探索时，我们或许就快死了，可我，却还没有做好准备。
杰夫·斯克尔（JeffSkoll）是eBay的两位创始人之一。他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他父亲带回家一个坏消息：医生诊断他到了癌症晚期。父亲对当时才14岁的小杰夫说，自己并不怕死，只是觉得太过遗憾，他还没把人生中认真想做的事做个遍。换句话说，他害怕自己还没尝试过生活的所有可能就死了。幸运的是，杰夫的父亲碰上的是误诊，他还有机会。可换了我们其他人，大概就没这么走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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