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是中国近代史上群贤咸集,大师辈出的年代,各种思想像山崩川涌,汇聚成滔滔巨流,相激相荡,引领风骚。那是一段激情迸发、永不复返、令今人无限神往的光辉岁月。本书再现了这个新旧政治、新旧文化交锋的大时代,细述民国政界与学界的风云往事。
重读五四
再版前言
距离这本书的初版,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前这本书刚出版时,有记者朋友问我:你为什么把1919年5月4日这一天向前推进至1895年的公车上书,把这一段历史称为五四时代?为什么将公车上书视为五四时代的起点?
当时我说:因为公车上书与戊戌变法开启了一个现代版的春秋时代,在此之前,无论是洋务运动、同治中兴,还是经世派(包括龚自珍、魏源、林则徐、郭嵩焘、徐继畲、梁廷枏等人),他们基本上是在用的范畴内打转,没有涉及到体的问题,也没有涉及国家的政治制度。而公车上书与戊戌变法则是第一次把知识分子的诉求,引向了对国家政治制度改革的方向来,这是划时代的。刚好它也发生在4、5月间,所以我把它看作是一场流产的五四运动。
今天,当这本书重版时,这个问题自然又浮现在我的脑际了。但我关心的不是五四运动的起点在哪里,而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五四时代。当清代末年,西潮东来之际,张之洞提出中体西用的这个口号,是不得已的无奈之选,因为当时西潮之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想关门闭户是不可能了,守旧者希望以这个口号抵挡一阵子,至少不要让祖宗创下的体败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上,拖得一天算一天,等熬到自己身后,管它洪水滔天;而革新者则希望以用为突破口,最终会走到体的改变。
因此,可以说无论守旧者还是革新者,内心深处其实都已明白,体最终是要变的。但历史发展的现实,却让革新者大跌眼镜,西用的引进,不仅未能成为改革中体的突破口和推动力,相反,西用引进得愈多,改革中体的阻力愈大。等到中用与西用经过几代人的混血杂交,已经难分彼此时,人们反而觉得,不要西体,中国也一样可以富足强盛,也一样可以雄视天下,万国来朝。于是,重振儒教,光复旧物的呼声,愈来愈高,甚至连废除公历、恢复夏历,以黄帝纪元这一类在五四时代已遭共弃的主张,也竟在21世纪再次冒出,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奇观。
戊戌变法造就了梁启超,把他推上了历史舞台。梁启超、宋教仁与陈炯明这三个人,我认为是北洋政府时代最具现代政治意识、最杰出的人物,如果中国也有五月花号,那这三个人一定是《五月花号公约》的起草人了。民国成立之初,如果由他们三个人来做,也一定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新局面。可惜,梁启超开了一个头,宋教仁想接上去做,结果被暗杀了;陈炯明想接上去做,结果成革命的叛徒了,梁启超自己也是惨淡收场。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新大陆,而是一个整天把三代之治挂在嘴边的国家,是一个连公历都时时有人想废除的国家。
当然,我们谈春秋战国的思想史,不可能只谈孔、孟,而不谈老、庄、墨等诸子百家,也不能把某一家视为进步,其他皆为反动。谈新文化运动也一样,这个时期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思想文化人物,必须把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钱玄同、章太炎、林纾、刘师培、黄侃、辜鸿铭等人都包括在内,才足以构成这个时代的基本轮廓。把他们的文化背景、思想脉络都摸清楚了,才会大概明白,为什么我们总也走不出五四时代。
五四时代留给我们最大的思想遗产之一,就是百家争鸣。国家的进步有赖于思想的进步,思想的进步有赖于百家争鸣。在五四的思想与文化界,并不存在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反面人物的问题,更不能简单地以进步与反动的二分法来归类,不能说陈独秀一派是正面,林纾、辜鸿铭一派是反面的。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最大的毛病就是以独尊来反对独尊,以思想专制来反对专制思想,公开提出不容匡正的主张。这难免陷入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悖论之中。
在当时,他们的这种主张,如果仅仅作为百家争鸣中的一家,倒也无妨,但如果我们在研究历史时,仍然独尊一家,而贬抑其他诸子百家的话,那就等于否定了启蒙的基本意义,又回到了罢黜百家,独尊术的老路上去了。
有人说,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结出的硕果,也有说,五四运动是对新文化运动的腰斩。这要看新文化运动怎么定义了,如果定义为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那五四运动确实令这个时代灯暗转场,转向了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时代;如果说新文化运动就是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文学革命运动,那五四运动不仅不是一种干扰,而且是其发展的必然结果。
首先,我们不妨仔细探讨一下,陈独秀所主张的民主与科学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二者是承载着新文化运动的两只轮子,不能不弄个透彻明白。新青年们对科学有着不同的理解。陈独秀的科学,早期认为一切西方文化都是科学的;到后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认为苏俄革命才是真正的科学。而胡适对科学的理解是:尊重事实,寻找证据,证据走到哪儿去,我们就跟到那儿去,决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新青年们对民主也有不同的理解。陈独秀与李大钊主张的民主,接近于卢梭的人民主权论,它不是通过一人一票的方式,而是通过公意,或称普遍意志,简单地用现代语言说,就是群众运动来体现的。对此,李大钊在《强力与自由政治》一文中,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而胡适则认为,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其核心价值是:承认人人各有价值,人人都可以自由发展。作为一种制度的民主,就是要保障个人的自由,使他不受政治暴力的摧残,不受群众压力的压迫。少数服从多数,但多数不能抹杀少数,不能不尊重少数,更不能压迫少数,毁灭少数。
新青年在把民主与科学的旗帜高高举起时,没有同时把自由与法治的旗帜高高举起,这是新文化运动最严重的缺失,导致后来群众运动绝对主权、群众运动难免过火、矫枉必须过正一类观念,大行其道,影响了中国几十年。
什么是民主、自由?做一个蹩脚的归纳:民主就是说是的权利,自由就是说不的权利。说是,意味着我持有参与公共事务的入场券,可以通过多数决定原则投出我神圣的一票。说不,意味着我在公共权力面前,有保持个人意志的权利,不会因为对公共权力说不,而受到歧视、压迫,有免于恐惧的权利。这是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应该得到宪法、法律的保障。
当五四运动发生火烧赵家楼和殴打官员的事情后,《每周评论》上有一篇文章说:无论什么人,有他的自由,不许他人侵犯,这话本来极是。可是侵犯人的,要是出于群众的行动,那就不能这样的说法了。法国在欧战初起的时候有个极有名的社会党领袖,因为主张平和,给群众打死,后来并没有发生法律上的问题。这种事情实例不知有多少。也就是说,只要是出于群众运动,即使杀人,亦属无罪。这是一个步入歧途的危险信号。后来,在国民革命时代流行的口号叫作不为同志,即为叛逆,便是走到了极端去的新青年主张。
六年前,当这本书刚出版时,许多读者对我把陈炯明评价为与梁启超、陈独秀并立的新文化运动三个代表性旗手之一,感到不解。六年之后的今天,理解并接受这一看法的人,已愈来愈多了。
我为什么推崇陈炯明呢?因为我觉得他是真正理解了新文化运动的意义,他没有搞群众运动,没有演双簧戏,没有动不动就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既没有主张全盘西化,也没有主张全盘摧毁传统文化,他只是在自己影响力可及的范围内,真正一点一滴地把新文化落实到社会生活中,他用事实证明了,新文化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对这个混浊的社会,它是一种功效神奇的清洁剂。
陈炯明在广东禁烟、禁赌、办大学、办平民教育、推行城市清洁卫生、制订省宪法、维护言论自由、推行自治运动等。如果没有这块实验田,人们也许永远以为,新文化运动,不过是书生小圈子里的笔墨官司。但历史是公平的,它不会把所有门窗都关死,总会留下一扇窗子,哪怕是一条小缝隙,让后人可以看到,原来历史也有另一种可能性。
因此,只要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新文化运动依然是以进步与反动相争的革命形态呈现;只要在我们的叙述之中,五四运动依然是以爱国与卖国的民族主义主题,作为它唯一彰显的历史意义,那么,陈炯明存在的价值,便不会打折。
这本书的副题是1919,一个国家的青春记忆,对于刚从帝国进入民国的中国来说,那确实是一段青春的记忆。纪念与反思五四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整个20世纪的中国革命,其实都是在五四运动时定下了基调,第一代的中国共产党领袖,几乎都是从五四运动中走过来的。今天我们所尝到的果,无论是甜是苦,我们走过的路,无论是直是弯,都是那时种下的因。也正因为如此,五四时代的光芒,才总显得那么耀眼;五四的话题,才总是那么激动人心。
今天的中国,与六年前的中国相比,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化,今天我们再次重读五四历史,也许会得到更多新的感悟。
叶曙明,作家,学者,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成绩斐然。著有《山河国运》《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中国1927谁主沉浮》《国会现场》《草莽中国》《李鸿章大传》《启明之星:梁启超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