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随笔集,讲述了七年中发生在他身边的事:儿子列夫出生在恐怖袭击的中心特拉维夫;父亲生病了;他自己经常做关于伊朗总统的噩梦;一个穷追不舍的电话推销员一直骚扰他。在战争的阴影下,作为作家、父亲和儿子的凯雷特对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会产生荒诞而绝妙的想法,从而诞生了许多有趣、细腻、发人深思的文章。
凯雷特在个人生活和政治生活、有趣和深刻之间自由转换,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反复无常,人类是如何在不可能的地方寻找善的。这部机智、古怪的回忆录具备他人模仿不了的凯雷特式风格,充满对奇迹、生机、爱、悲伤的洞见,以及难以抵挡的幽默。
埃特加·凯雷特(1967-),以色列作家,父母为大屠杀幸存者。1992年,凯雷特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管道》。1994年,短篇小说集《消失的基辛格》获得广泛关注,其中《泰坦女妖》被编入以色列高考试题。2004年,英文短篇小说集《想成为上帝的巴士司机》出版,其中《割腕者天堂》被改编成电影。2006年,他当选为以色列“文化杰出基金”优秀艺术家。2007年,他和妻子合作导演的首部电影《水母》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佳处女作奖。2010年,他荣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他还获得过总理文学奖、文化部电影奖等。
目前他在内盖夫大学和特拉维夫大学担任讲师。
第一年
突然,那事儿又发生了
“我就是憎恨恐怖袭击,”瘦护士对老护士说,“来点儿口香糖不?”
老护士拿了片口香糖,点点头。“那你又能怎样?”她说,“我还讨厌急诊呢。”
“恐怖袭击跟急诊不一样,”瘦护士坚持道,“我觉得处理紧急事件没什么问题。但我跟你讲,这是恐怖袭击。摊上这事儿就全玩完了。”
这时,我正坐在产科病房门外的板凳上,思量她说得没错。一小时前,我欣喜若狂地带着妻子到这儿,送我们来的是一位整洁得变态的出租车司机,我妻子羊水破了时,他一个劲儿担心他车子的坐垫毁了。现在,我忧郁地坐在走廊里,等着护士从急诊室出来。除了这两个护士,所有人都去帮助治疗在袭击中受伤的人了。我妻子的宫缩减缓了。孩子可能也觉得整个生产过程相形之下没那么要紧吧。在我去医院餐吧的路上,一些伤员被放在轮床上吱吱地从我身边推过。我们乘着出租车来医院的一路上,我妻子像个疯女人似的尖叫,但这些伤者都很安静。
“你是埃特加·凯雷特吗?”一个穿方格子衬衫的家伙问我,“那个作家?”我很勉强地点点头。“呃,你都知道些什么?”他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磁带录音机,问道,“事情发生时你在哪里?”我迟疑一下,他用同情的口吻说:“慢慢来,别有压力。你刚刚经历了创伤性打击。”
“我没遭遇袭击,”我解释道,“我今天是碰巧在这儿。我妻子要生了。”
“噢,”他一点儿都没试图掩饰失望,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说道,“恭喜了。”然后他坐到我身边,点了一支烟。
“你也许该和其他人谈谈,”我建议他,希望“长好采”牌雪茄的烟别在我脸上缭绕,“我刚才看见他们把两个人推进了神经科。”
“他们是俄罗斯人,”他叹着气说道,“一个希伯来文都不识。再说了,那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进神经科的。这是我第七次来这家医院,我知道会有哪些场面。”我们默然无语地坐了一会儿。他大概比我年轻十岁,但已经开始谢顶。他注意到我正看着他时,就笑着说:“真糟糕,你当时不在那儿。一个作家对袭击的反应说不定会给我的文章增色不少。某个人新颖的感受,细腻的视角。每次袭击后,我得到的总是这样的反应:‘突然,我听到一声爆炸。’‘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所有东西都被鲜血覆盖。’你愿意听这样的话几遍?”
“这不是他们的错,”我说,“这只是因为袭击总是差不多。人们对爆炸和死亡已经麻木了,你能让人说出什么新颖的东西?”
“不知道,”他耸耸肩说道,“你才是作家。”
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从急诊室出来,去了产科病房。“你是从特拉维夫来的,”记者对我说,“你干吗一路跑到这种垃圾地方来生孩子?”
“我们希望是自然分娩,这儿的妇产科……”
“自然分娩?”他窃笑着打断我,“对一个肚脐上垂着根缆绳、从你老婆阴道里弹出来的小侏儒,有什么自然可说?”我不想回应他。“我告诉我老婆,”他继续说道,“‘你要是生孩子,就得像美国人那样,做剖宫手术。我可不想因为我,你被哪个婴儿撑得变了形。’如今只有原始社会的女人才像动物那样生孩子。好啦,我得去工作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又试图采访我,“你或许至少想就这次袭击说点儿什么吧?”他问道,“它有没有改变你什么?比如会影响你给这个孩子取名或其他什么的。”我抱歉似的笑了笑。“没事儿,”他边说边眨眨眼,“伙计,希望一切顺利。”
六个小时后,一个肚脐上垂着根缆绳的侏儒弹出我妻子的阴道并立刻大哭起来。我试着安抚他,让他确信没什么好担心的,等他长大时,中东会变得井然有序:和平会到来,不会再有任何恐怖袭击,即使千载难逢地遇上一次,也总可以新颖的感受、细腻的视角完美地描述它。他安静了一会儿,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应该天真一点,因为他还只是个新生婴儿。但连他都不买账,他在犹豫了几秒,打了个小嗝之后,又哭起来。
成年婴儿
我还是个孩子时,父母带我去欧洲。在那次旅程中,最让我激动的不是大本钟或埃菲尔铁塔,而是从以色列至伦敦的飞行——说得更准确点,是飞机餐。托盘上放着一小罐可口可乐,旁边是一盒不比香烟盒大的玉米片。
我享用那份小东西,发现那罐可乐味道跟普通装的一模一样,玉米片也真的可以吃时,惊讶变成真正的兴奋。很难确切地解释这兴奋源自何处。我说的不过是一份小包装软饮料和谷物早餐,但我当时七岁,确信自己见证了奇迹。
如今,三十年后,我坐在特拉维夫的起居室里,看着我两周大的儿子,产生了差不多同样的感觉:这个人体重不足十磅,却和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有愤怒、无聊、恐惧和平静。给他套上西服三件套,戴上劳力士手表,塞给他一个小公文包,把他推入社会,他也能眼睛眨也不眨地沟通、作战、签协议。是的,他不说话。他也会只争朝夕地让自己堕落。我承认,他在被发射进太空或被允许驾驶F-16战斗机前,还应该学点儿东西。不过总的来说,他已经是个被包裹在十九英寸蜡烛包中的完整的人,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是个激进的、古怪的人,一个像样的人物,那种你尊敬却不能完全理解的人。因为,除却身高和体重不表,他和所有复杂的人一样,也有许多面向。
我儿子是个受神启的人:就像有的人读了很多佛教方面的书,或听了两三场大师的讲座,或在印度拉过肚子,但我必须说,我儿子才是我见过的最通灵的人。他的确活在当下:他不曾有过怨恨,也不忧惧将来。他的自我彻底自由。他从不试图维护荣誉或赢取信任。另外说一句,他的爷爷奶奶已经给他开立一个储蓄账户,爷爷每次摇晃他的摇篮,跟他讲自己为他准备的高利率储蓄在预期的个位数通货膨胀率之下,二十一年后到期时将是多少钱,小东西没有回应。不过随后我爸爸计算起基准利率的不确定因素时,我注意到我儿子额头上现出皱纹——他的无忧世界的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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