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_王向著_9787508720722_厦门外图集团有限公司

　　假如生命能够重来，我会选择什么？一位斐声画坛的名家，曾经感悟说为丹青所谓，与文章无缘。而文章却是我弃之不去的包袱。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像历史一样诡异，也许唯有寂灭才能拥有生命。

　　这是一个孤独的舞台，一个人的舞台，没有台前幕后，一样风起云涌，色色有之。或铿锵和缓，或嗟伤或感慨，勾画无数脸谱，又为自己勾画什么样的脸谱呢。

　　又一个漫长的梦想过程，一个孤寂而五彩缤纷的舞台。

　　带了《隋炀大帝》留下的嗟伤，梦想外多半是生存的无奈，再一次走进陌生辽远的历史。力声俱竭扮演无数的角色，与历史人物对话，倾听他们的心语。那舞台上的独唱，那万千幻象中的梦想之旅，那沧海桑田的喜怒哀乐，辉煌与寂灭，或波澜壮阔或宽和从容，在一样沧桑的感受里，是单方的理解。那无数鲜活的历史人物，在尘埃落定的遥远历史，虽然赋予鲜活生命，却是凝结的思想。

　　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文章是完成梦想的唯一力量，无数次怀疑自己，无数次又鼓起提升生命价值的勇气。阵痛中的阅历和感悟，幻作奇思妙想，建构一个个最有可能的历史细节，一千多年前的人文景观，市井风物，皇权荣贵背后的腥风血雨，襟抱和梦想的生存状态，诡异的战争风景。那仗剑试问天下英雄，或经世之才的一身襟抱，蕴藏着作者多少梦想。只把襟抱和梦想，寄附在英雄或才子的世界，在陈旧的故事中，空拥襟抱和梦想，那掩卷后的一声叹息，又藏去了多少感慨。

　　与历史唯一的机缘，是少年时的记忆和印象，故土习惯把鼓书评词，称作小戏，剧团或草台班子叫大戏。大戏很少见，小戏因了形势简单，或一人独唱，或一人操琴一人击鼓，或夏季的禾场，或冬季的牲口屋，开唱就是一两月，把一部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唱。艺人半数盲人，也有女人，好唱腔好琴技。小戏亦分行当，鳖死驴金腔，行云腔，抑扬顿挫。说称道，唱称戏，一如小说是故事，细节是文学。小戏中的道板，是故事的情节；唱则是戏。字正腔圆，吐字清晰，道唱结合，是衡量演唱者的标准。声韵鼓板讲究不大，重在对人物的夸张渲染。故事多是《杨家将》《三侠五义》。此类的摹本，因是口传心授，与原著大相径庭。民间艺术在不断的再创作中，丰富着内容和人物——他们在陌生一如神话的世界里，寻找什么，寄托什么，期待什么——我曾经在他们的故事中，梦想传奇，或叱咤风云或风花雪月。也因了这些传奇，萌发了最初的梦想。

　　真正感受戏剧，是读中学时，一次偶然的撞入大戏院，在一个远离舞台的地方，走进一场完美的折子戏，如醉如痴。其实，那绝非什么完美，只是粗糙中的陌生和盛饰的惊艳、悠扬的唱腔。那扑朔迷离的舞台，神秘得一塌糊涂。

　　多少年以后，我依然与历史有着遥远距离，那些深深留在记忆和印象中的梨园气息，永不褪色的脸谱和民间艺人，冠以帝王将相的种种神话，成为创作中的最大障碍。在炫目的光辉里，找不到平和的心态，找不到从容沟通的平台，像创作熟悉的现实题材，在习惯的创作状态中，找不到了方向，模糊了人与神的概念。摆脱梨园气息和脸谱形象，干系文章的成功失败，在《隋炀大帝》中，我走出了历史神话。在《大唐帝国》中，我还原了人类最初的本质，还原了传奇与神话的区别，以及舞台与历史的距离。

　　那遥远的历史，那依然鲜活的历史人物，在无边无际的幻象中，并非虚妄。与他们没有距离，浸淫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天空，分享光荣与梦想。

　　每一个作者直面的历史题材都是相同的，决定文章质量的，是对历史的理解和感悟、文章结构、叙事手法、语言。不管是现实题材，或是历史题材，阅读过程应该是轻松的，除去传统的故事情节外，语言是回避枯燥的唯一方式。长篇小说的语言，是和弦上跳跃的音符，是无韵的叙事诗，具备诗歌的质感，有诗一样的颜色和空灵。

　　因了文学的深邃，我惶恐于自己是一个作家，与那些大师们相比，有着与历史一样的距离。我更习惯把自己看作一个作者，因为每一篇文章，都带给我太多的遗憾。

　　晋阳宫内婆娑的柳丝间鼓噪的声声蝉唱，在丝竹的声韵里，显然苍白了。身着方心曲领回纥装束的宫女，在悠扬的长笛、齐鼓、琵琶、笙箫中跳着回纥舞。这是鼎盛时期的大业惯见的一种宫廷舞蹈。穿行在迂廊的晋阳宫监裴寂，没有胆量享受晋阳宫的乐舞，把美丽的春色献给了晋阳的主官李渊。

　　沉醉在花丛中的李渊，不知道这些身穿回纥粉裙的宫女，叫什么名字，也从来不问她们叫什么名字。这个掌控陇右十三郡兵马的封疆大吏，不过是一只偷食晋阳宫脂粉的硕鼠。在虚妄的缱绻里，在浮躁和惶恐里，期望着遥远的梦想。他耐心地等待时机，又在到来的时机跟前如履薄冰。他渴望永远拥有晋阳宫的春天，他知道只有皇权拥才有这样的艳阳天。他不期望世事只成就他是一个脂粉英雄，那觊觎中的皇权，已经在他的梦想里，越来越清晰了。

　　晋阳宫的宁静和祥和，散去了他的浮躁和那些理还乱的思绪。在春天的轻音中，暂停了他徘徊在梦想边缘的脚步。那些舞蹈中的粉裙，在松散中春光乍泄，带着如兰的气息。妩媚和嬉笑，围绕着缠绕着，李渊在迷乱的粉裙里，熏染欲醉。他渴望皇权，也渴望无限春光。在遥远的扬州，逃进春光去的杨广，也有着他这样享受春光的平和心境吗？或许在江山和美女之前，他和那位表兄一样，掂量不出孰轻孰重了。

　　裴寂在门脸儿窥视一眼，叫了一声唐公。李渊在缤纷的粉裙里，侧头瞧一眼笑了。他没有松开环抱酥胸的右手，只腾出左手儿，冲宫门脸儿的裴寂一扬。踱进宫来的裴寂，在乐舞声中张大嘴巴说：“刘武周谋杀了王仁恭，在马邑易帜了。”

　　“您说什么呵？”李渊仿佛没有听清楚。

　　“刘武周兵变，谋杀了马邑太守王仁恭。”裴寂大声说：“刘武周还袭取了汾阳宫，所获宫女悉数献给了始毕可汗。”

　　李渊一声叹息说：“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消息？王仁恭一世英名，断送在这样一个小人手里了。”裴寂说：“王仁恭是唐公的劲敌，当然是一件好事。刘武周投靠了突厥人，和王仁恭相比，收拾起来容易多了。以他的才能，绝不是与唐公最后角逐天下的人。”李渊笑说：“刘武周不过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没有煮酒论英雄的资格。有突厥人做后台，打狗就要看主人了。”

　　裴寂困惑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唐公的意思是……”李渊犹豫地笑说：“等等再议吧。”裴寂会意地笑了，又说：“唐公，二公子和刘文静在留守府等您议事呢。”李渊无奈地说：“连这晋阳宫的清静，我也守不住了。议来议去还不是老话题嘛。”裴寂说：“怎么是老生常谈呢，唐公已经尽去马邑威胁，此时是起兵的良机。”李渊从花丛中挣脱出来，怏怏出了晋阳宫。

　　此时远在扬州的表兄杨广，或许有着相同的感受，但他们没有相同的渴望。大隋帝国的社稷，正被无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军和兵变者分割。辽阔的大隋，被权欲和武力恣意裂疆，划分势力范围。在混乱中趁势而起的形形色色的英雄，在黎明的前夜，演绎着不同的历史角色。不管众英雄沉浮的结果，李渊势必从名存实亡的隋王朝脱离出来，完成一个封疆大吏到兵变举旗的角色轶变。不管他怎样深谋远虑，那通往巅峰的权力之旅，一样的凶险未卜。世事成英雄，不知逐鹿没落大隋王朝辽阔疆土上的群雄，谁能成为新王朝的主人。

　　颠晃在官轿里的李渊，没有听到柳笛无序的叫声，那枯燥的蝉唱，令他越发浮躁了。仿佛封闭严实的官轿，把他从大业十三年的春天，隔开去了。从大业九年春天，他这个涿郡督运，与宇文士及浅议兵变谋反后，对风雨飘摇中的大隋皇权，一刻也没有松弛过觊觎，他在等待中攫取到了权力，积蓄了取而代之的资望，耐心等来了易帜的最佳时机。在从容的筹措中，君臣恩义，姨表亲情，全然被权欲吞噬掉了。那逃进温柔乡去的杨广，貌似坚强的背后，脆弱如玉。唯那南国的春燕，呢喃如语，在旋落的宫花里，和着主人伤春的思绪。

　　易帜只是时间问题，李渊所虞是逐鹿中原的结果。齐郡丞王世充依然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瓦岗李密掌握着最强大的一支反隋武装。他这个视世而起的大隋封疆大吏，能够平定群雄统一天下，建立一个崭新的王朝吗？他不知道那通往巅峰权力之旅，充满了怎样的凶险。假如他那位极善决断的夫人窦氏不死，或许更能坚定他的自信。然而那来自女人的力量，在大业九年的春天，梦断涿郡。唯有那一摞摞娟秀的诗帖，静静躲在书房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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