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全译本)/世界文学名著》的“真实性”在精神和心理层面上才得以体现:作者杰克·伦敦确实在《马丁·伊登》中再现了自己早期的文艺抱负,然后又无情地描述了这种抱负遭遇幻灭而产生的精神痛苦。伦敦将马丁精心设计成为与他本人形象相似、经历相仿的人物,但在认识层面上偷梁换柱。奋斗成名后,马丁抗拒文学的商业化,在幻灭中投海自杀。英雄的造就引向英雄的跌落,这样的故事符合当时美国十分流行的“奋斗——成功——幻灭”三部曲模式。新世纪开始的十年又被称为“发奋的年代”,发奋图强的故事尤其受到读者的青睐。以某种途径,比如以勤奋刻苦或聪明才智,或通过大胆冒险改变贫困和个人命运,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主题,是实现“美国梦”的具体例证。
杰克·伦敦(Jack London,1876-1916),美国20世纪现实主义作家。从1900年起,他连续发表和出版了许多小说,讲述美国下层人民的生活故事。他常常将笔下人物置于极端严酷、生死攸关的环境之下,以此展露人性中*深刻、*真实的品格。杰克·伦敦赞美勇敢、坚毅和爱这些人类的高贵品质。他笔下那“严酷的真实”常常使读者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他一生著述颇丰,留下了19部长篇小说、150多篇短篇小说以及大量报告文学、散文和论文。其代表作有《马丁·伊登》、《野性的呼唤》、《白牙》、《热爱生命》、《海狼》、《铁蹄》等。
《马丁·伊登(全译本)/世界文学名著》:
那人用弹簧锁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紧随其后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笨拙地摘下了便帽。他穿一身粗布衣裳,夹杂海洋的咸味。到了这宽阔的大厅他显然觉得拘束,连帽子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正想揣进外衣口袋,那人却接了过去。接得自然,一声不响,那笨拙的年轻人心里不禁感激,“他明白我,”他心想,“他会帮我到底的。”
他晃动着肩膀跟在那人后面走着,两腿不自觉地叉开,似乎平坦的地板在随着波涛左右倾侧,上下颠簸,那宽敞的房间好像装不下他那摇晃的脚步。他心里还暗自紧张,怕他那巨大的肩膀会撞上门框或是把矮架上的小摆设拂到地上。他在家具什物的空隙东躲西闪,当初只存在他脑海的恐惧又加倍了。在屋子中间堆满书的桌子和钢琴之间分明有容纳六个人并行的空间,但是他走过时却依然提心吊胆。他的两条壮硕的胳膊松松地挂在身旁,不知道如何放置。他正在紧张却发觉一只胳膊差点儿撞到摞在桌面的书上,便如受惊的马往旁边一个趔趄,差点碰翻了琴凳。他瞅着前面的人轻松自在的步伐,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走路和别人不同,脚步蹒跚,不禁感到难堪,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停住脚步用手巾擦拭晒成青铜色的脸。“且慢,亚瑟,老兄,”他想说句俏皮话掩盖内心的紧张,“我这回突然来,你家的人一定受不了。让我定定神吧!你明白我并不想来,我估摸着你家的人也未必着急见我。”
“别担心,”亚瑟安慰道,“不必为我家的人紧张。我们全是不讲究的人——嗨,我还有一封信呢!”
他回到桌旁,拆开信,看了起来,给了客人镇定镇定的机会。那客人心里明白,也很感激。他生来同情人、理解人。目前在他那惊惶的外表下依然体察着对方。他擦干前额,显出平静的样子往四下看了看。眼里却难掩一种野兽害怕陷阱的神情。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包围了他,他担心发生什么情况,无力应付。他察觉到自己脚步难看、举止笨拙,担心自己一切的属性和能力也出现类似的缺陷。他非常敏感,有着无可奈何的自我意识。那人却又越过信纸饶有兴致地偷偷打量着他,那目光如匕首一样戳得他生疼。他看得真真切切,却不露声色,因为他经受过自我约束的训练。那“匕首”也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咒骂自己不该来,却也决心既然来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也要挺住。他脸上的线条僵住了,眼里现出拼搏的光,更加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目光如炬,这漂亮厅堂里的所有细节都在他脑子里记录下来。他睁大双眼,目光所及丝毫不漏。目光既痛饮着那内室之美,眼中拼搏的光便逐渐因你泛出几分温暖。他对美敏感,而这里充满了让他敏感的东西。
一幅油画引起了他的注意。波涛汹涌,拍击着一片横空斜出的峭壁;预示着风暴的乌云低垂,布满天空;浪涛线外一艘领港船正破浪前进,船身倾侧,甲板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背景是一个风暴将至的薄暮的天空。那画很美,他无可抗拒地被它吸引了。他忘记了自己难看的步伐,向那幅画走去。逼近画面时,画上的美却不见了。他一脸茫然,瞠目望着那一片似乎是胡乱涂抹的色彩退开了。可画上全部的美又立刻闪了回来。“玩噱头。”他转身走开,想道,在纷至沓来的众多印象之中却也有闲暇感到一种义愤:为何要拿这么多的美来玩噱头?他不懂得绘画,他平生所见只有彩色石印和石版画,无论远近总是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他也见过油画,没错,那是在橱窗里,可橱窗玻璃却不让他那双急于看个明白的眼睛靠得太近。
他瞄了一眼在看信的朋友和桌上的书,眼中立刻闪出一种期望和渴求的光,如同饥饿的人见到了食物。他冲动地迈出一大步,双肩左右一晃扑到了桌边,着急地翻起书来。他看书名,看作者名,读了些片段,用手爱抚着书卷,只有一次他认出了一本读过的书,其他书他却全都陌生,作者也陌生。他偶然翻开了一本史文朋的著作,开始连续地读,读得脸上闪光。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他两手用食指插着合上书看,作者叫作史文朋!他要记住他。这家伙眼光不错,他肯定捕捉住了色彩和闪光。但是史文朋是谁?跟大多数诗人一样,已经去世一两百年了呢,还是活着,还在写诗?他翻到书名页……是的,他还写过其他的书。对,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免费图书馆借点史文朋的东西读。他又读起书来,读得忘了自己,没有察觉到有个年轻女人已经进了屋子。他最先注意到的是亚瑟的声音:
“露丝,这是伊登先生。”
他又插上食指把书合上,还没转身就为第一个崭新的印象而激动。并不是由于那姑娘,而是因为她哥哥的话。在他那肌肉突起的身体下面是一堆颤颤巍巍的敏感神经。外面世界对他的意识、思维、感受和情绪最微小的刺激也能使它如同幽幽的火焰一般闪动起来。他非常善于接受。反而,他的想象力活跃、总在活动,辨析着事物的同与异。是“伊登先生”这个称呼让他激动——这一辈子他都被人称作“伊登”,“马丁·伊登”或者是“马丁”。可如今却成了“先生”!太妙了!他心里想。他的心灵好像立刻化作了一架庞大的幻灯机。他在自己脑海里看到了数不清的生活画面:锅炉房、水手舱、野营和海滩、监狱和酒吧、高烧病房和贫民窟街道,在各种环境中别人同他的关系都表现在对他那些称呼上。
当他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姑娘。一见到她他脑海里的各种幻影便全消失了。她是个轻盈苍白的人,有一双超凡脱俗的蓝眼睛,大大的,还有满头丰密的金发。他不清楚她的穿着如何,只认为那衣服跟人同样美好。他把她比作嫩枝上的一朵淡淡的金花。不,她是一个精灵,一个仙子,一个女神;她那升华过的美不属于人间。没准书本是对的,在上层社会真有不少和她类似的人。史文朋那家伙大概就擅长歌唱。在桌上那《马丁·伊登(全译本)/世界文学名著》里他描绘那姑娘的时候或许心里就有像她似的一个人。即使各种各样的形象、感觉、思想突然袭来,在现实中他的行动却没有中断。他见她朝他伸出手来,握手时像个男人一样坦然地望着他的眼睛。他认识的女人却不这样握手,事实上她们中的大部分并不同谁握手。一阵联想的浪潮袭来,他跟妇女们认识的各种方式涌上了他的心头,似乎要淹没了它。可他却摆脱了这些印象,只顾望着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唉!他从前认识的那些女人呀!她们立刻在那姑娘两侧排列开来。在那永恒的瞬间他已站在以她为中心的一道肖像画廊里。她的四周出现了许多妇女。以她为标准一衡量,那些妇女的分量和尺寸眨眼之间便一清二楚。他看到工厂女工们菜色的衰弱的脸,市场南面的妇女们痴笑的、喧嚣的脸,还有游牧营地的妇女,老墨西哥抽烟的黧黑的妇女。这些形象又被穿木屐、走碎步、像玩偶一样的日本妇女所替代,为面目姣好却带着堕落痕迹的欧亚混血妇女所替代,为戴花环、褐皮肤的南海诸岛的妇女形象所替代;而她们又被一群噩梦般奇形怪状的妇女所替代,白教堂大路边慢吞吞臭烘烘的女人,窑子里酗酒的浮肿的妓女,还有一大帮从地狱出来的女鬼,她们满口粗话,一身肮脏,装扮成妇女模样,掳掠着水手,搜寻着海港的垃圾和贫民窟的残渣。
“伊登先生,请坐!”那姑娘开口了,“自从亚瑟告诉我们之后我就一直盼望见到你。你很勇敢……”
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含糊地说那不算什么,别人也会那样做的。她观察到他那挥舞的手上有还未愈合的新伤,再看那只松垂的手也有伤口未愈。再快速打量了一眼,又见他脸上有个伤疤,另有一个伤疤则从额前的发际露出,而第三个疤则穿到浆硬的领子里去了。她看到他晒成青铜色的脖子被浆硬的领子磨出的红印时差点笑了出来。他明显不习惯于硬领。同样,她那双女性的眼睛也一眼便看透了他那身衣服,那低廉的缺乏品位的剪裁,外衣肩上的褶皱和袖子上那一连串皱纹,好像在为他那鼓突的二头肌做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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