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引子与回旋
自我互文与意识推进
在编定这本新的文集之前,我要先写出一篇简短的序文来,以解释自己写作的一个原本是微不足道的特点,然而它却既构成了这些文章的某种标志,从中也可以见出我自己平生的一点追求。
就在最近,又有一位爱读我这些文章的朋友写信过来,谬奖我是最会也最敢进行自我引证的。不过,说最会我自是不敢当,说最敢却又太自负了吧?所以照我说,只是养成了一种改不掉的积习:只要能回想起在哪个问题上,自己早已白纸黑字地、心劳日拙地论述过了,那么,哪怕那段话只是藏在往日的电邮中,我也很想再把它寻找和引证出来,说明这个问题已被自己认真思考过了。
这种无意间留下的积习,好像还形成得相当之早。记得那还是在1980 年代,周国平想让我写篇有关叔本华的文章,收到他那本《诗人哲学家》中去,此兄就曾专门写信来提示我,注意少引点儿自己的经典著作。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他这里所讲的经典著作,只不过是我早年的那本处女作,其中正好也讨论过叔本华的思想。由此回想起来,朋友们对于我的这种习惯,大概在几十年前就有了解吧?
陈来兄也就此跟我交换过看法,委婉提出我这种写法至少是不合常规的,而我对此当然也坦率地予以承认。只不过,再等碰到了某个旧有的节点,它既构成了哪篇新作的学术环节,而眼下却又不能把它论述得更好,那么,除了把以往的思考老老实实地引证出来,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虽则说,既然这些文字原是自己写的,那么,即使再把它依样复述一遍,不去打上引人注意或授人以柄的引号,也并不算违反任何学术的纪律,可是,我偏偏不愿随这样的大流,因为我几乎是从一开始,就从这里边看出了不无可怕之处的,会让思想疏懒甚至堕落下去的危险。
事实上,已经有太多的人早在这么做了!跟那些公然的剽窃行为不同,这些人大概还不致去抄袭别人;可他们千真万确、切切实实地,就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甚至只凭着同一种人所共知的意思,就能不厌其烦地生产出大批论文来,以掩饰自身创造力的减退乃至枯竭,也顺便来应付一下好大喜功的上峰,以便再从那里讨得皇粮和封赏。既已置身在如此恶劣的世风中,我就更要把以往的思考都给标示出来了,以便在新的作品中可以和盘托出,让读者们知道哪些想法是自己新近萌生的,而哪些想法则只是以前想起来的。
当然,这种不合常规也未必就能普遍适用,不然的话,只怕它又要变成一种新的常规了。我无非是觉得,如果不考虑太多外在的清规戒律,那么,它至少还是适于我本人的内心状态的,尤其是,它适于我现在这种越来越放松且越来越流利的写作状态。我甚至觉得,实则孔子所讲的学而时习之和温故以知新,大约也就应当是这种样子,也就是说,每次阅读都必须要有所突进,每次思索又必须要有所回顾,而这种在意识深处的回环往复,也正好意味着心智开展的健康过程。
难免遇到尴尬的是,在这类的回味与反刍中,尽管每一次惊喜的发现,都曾经在认识上有所推进,可过些时日再来不经意地回看,却又总会难免遗憾地发现,其中仍然留下了很多未尽之意。不过反过来说,也正是在这片新打开的天地中,自己以往所发出的那些思考,偏又意外地获取了新颖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所进行的每一次自我回顾,以及在这个基础上的自我引证,都是要在新开的知识疆土中,赋予那些引文以更多的、以往未曾包含的意义;而这种解释学意义上的自我阐释,也正说明心灵要在必要的张力中,保持着可控和可欲的开放。既然这样,也不管人们是否要知我罪我,为了预先就提出某种借以搪责的理由,我都要把这种别有考虑的自我引证,形容为我已讲过的所谓自我互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