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滔滔不息的时代洪流中,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村庄,都是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都有各自不同的体验和感受。
农村的变迁正在进行远未停止。古老的农耕文明受到无数赞扬和怀念,终将一去不回,同时消失的还有乡村文化、乡村社会和文人骚客的梦。现代农业、新型农民、新的乡村正在兴起,人们知之不多,未来模糊不清。没有现存的路可走,有希望也有失望,有喜悦也有痛苦,有成功也有挫折。总结经验概括模式为时过早,不急于评判,不指手划脚,丢掉一切条条框框,让亿万农民在市场经济中洗涤,在社会变革中奔跑,在时代浪潮中创造吧。
古老的传说中,凤凰是人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就要背负累积于人世的不快和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来人世的祥和与幸福。
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样,古老的农耕文明、乡村文化正处于深刻的变革之中,经历无数的痛苦和煎熬,终将在烈火中重生,在重生中升华与腾飞。
我从小在贫困与焦虑交织、绝望与希望混杂的氛围中长大,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都有类似的经历与记忆。这种体验承自于我们的父母人民公社社员,家庭的愁苦时常笼罩着我们。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一方面,理想那么诱人,似乎触手可及;另一方面,现实如此无奈,几乎看不到前头的路。我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为了生活,为了未来,竭力打开命运的门,走出希望的路。本书展示的,正是普通农民的这种梦想与情怀。本书以村民口述的形式,实录寻常人家的生活变化,分享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探究一个村庄的社会变迁。近百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民经历了什么?历史留下了什么?未来还将发生什么?这些问题是本书的重点。
我的家乡在江南,鱼米之乡好地方。小时候,我家屋后有一条河,贯通南北。河不算宽,直通长江,河水每天随潮汐北来南往,涨潮时河宽也就十多米,木船、水泥船满载货物而过。每到夏天,孩子们下河游泳戏水、摸鱼捉蟹,真是一块快乐之地。这条河叫川港,县志记载,宋代以南、北川港为界,东部西部分别设县,这种行政设置一直延续到上世纪60年代。作为一条界河,川港已有上千年历史。我家门前有一条路,东西走向。路不算长,二百多米,多年失修部分路段崩塌。路的两边是河,河边长满芦苇和昌蒲。这条小路,周边百姓叫它界岸。查县志图示,界岸是清代先民围垦长江沙洲时修筑的一条圩岸,作为常兴沙与清屏沙的分界线,这条小路也有几百年历史。依傍川港古河、界岸古道,聚居着几十户农民,人民公社时期,这里是一个生产队,尔后几经调整,村名多次变更,当地人一直称这里为界岸人家。
我对农村的记忆始于童年的饥饿。7岁时吃食堂,一家5口,每顿定量,老秤13两,400多克,每人一碗粥,实在吃不饱,直到20岁参军之前,就没有过放开肚子吃饱饭的时候。13岁,闹文革停课辍学,到生产队挣工分,挑河泥,搞双抢,漫长的劳动时间,繁重的体力劳动,远远超出一个少年的承受极限,劳动使我突然长大懂事,知道父母的艰辛、种田人的苦。17岁那年冬天,队里翻地种麦子,会计说分配预算已经出来,4户人家分到红,其余都是透支户。有个姑娘春节要结婚,原指望分红后做件新衣服,结果落了空,忍不住当场大哭,那辛酸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1972年底,我离开家乡去当兵。1979年退伍返乡,高考后到北京上学,后来进国家机关,从事政策研究工作。几十年来,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家乡的人、家乡的事、家乡的情,我念念不忘,萦怀在心;作为一个经济工作者,我对农业、农民、农村问题从宏观上加以关注与思考。近几年,有微博发文写春节回乡见闻,谈农村的变化及冲突。我想换一个角度,听听农民是什么看法,以我的生产队为样本,请村民口述个人的变化、家庭的变化、村子的变化,以鲜活的、具体的、平凡的个体实例,来透视中国农村的社会变迁。
在老家做村民口述史,我有一些天然优势。其一,语言上无障碍,土话乡音,分外亲近,可以随意交谈。其二,情感上无隔阂,生产队是曾经的命运共同体,大家一口锅里吃过饭,感情上有共鸣,村民不把你当外人,愿意把家中的事、心中的话讲出来。其三,文化上无冲突,有共同的生活背景,熟悉当地民风习俗、农民心理心态、相关礼节忌讳,访谈可以无拘束进行。时间上弹性大,主要看他们是否方便,大部分白天进行,不少是晚上。地点随意,上门家访为主,有些到工作场所边上班边聊,有的请到家里谈,也有的在旅馆进行。访谈对象没有严格设定,60岁以上老人全都访谈过,30岁左右的也有几个,有些家庭访问三代、四代,便于考察代际更替关系。对村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事先没有访谈提纲,没有文本设计,没有预设观点,坐下来,自由谈,每次一人或者夫妻俩,手机录音。请他们谈家庭历史、个人经历、子女情况,谈亲历亲为、所见所闻,这些问题不难不深,无论男女老少、文化高低,都有话讲,能讲出来。面对面拉家常,轻松地聊天,尽量让口述者不间断回忆,自然地流露,无保留表达。
访谈从2014年9月开始,一年半时间里,陆续访问了四十多人,占村里常住人口的一半多。我边访问边整理录音,对文本梳理拆解,分类归纳,尽量保留生活细节,保持口述特点,保持原生态。按照经济社会发展的阶段性,分列四章:第一章,民国旧事;第二章,公社岁月;第三章,改革年代;第四章,陌生未来。每章开头有摘自县志的大事记,各节有少许说明性文字,作为界岸村民口述史必要的背景。在此基础上,以村民们的集体记忆为出发点,把它们放到近百年来中国农村经济社会的变迁中考察,阅读有关历史文献,参照前人研究成果,对不同时期农村情况进行分析。
20世纪以来,中国各个阶段的革命与建设,都与农民问题相关。这不仅因为农民人数最多,而且农民最苦,农民最穷。农民问题的背后是土地,土地问题的焦点是人多田少,这是农业社会的基础,也是改革变迁的源头。人均耕地长期处于临界线之下,农民普遍贫困,农村积贫积弱,从资本积累与市场发育两个方面,制约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现代化进程。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核心是减少农民致富农民,路径是市场化工业化城镇化,动力是打破城乡壁垒,放手让农民求变求富。改革开放以来,几亿农民陆续走出家门,从事非农产业,小农经济正在解体,旧式农民即将终结,现代三农破篇起步,这是中国历史上及至人类发展史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巨变。我们用三十多年时间,走过了发达国家几百年的路程,这个过程仓促、急剧、动人,变革中产生的震荡、冲突、失序、痛苦不可避免。农村的变革变迁远未停止,新的未来轮廓初现。进一步解放思想,放开手脚,允许农民大胆创新,鼓励基层实践创造,中国农业实现第二次飞跃大有希望。以上这些,是我考察界岸村民集体记忆时得到的初步结论。一个生产队,几十个农民的经历,当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口述历史又有一定的选择性,个别样本的普遍意义不能无限放大。然而,正因为其普通、平凡、随机,才显得真实、具体、可信,可以为后人留下社会变革中的历史细节。
岁月悠悠,少年时代的家乡变了模样。川港还在,多年没有疏浚,河水不再欢快地流淌,千年河道几成凝固的河。残缺的川港,横卧在大地上,顽强地展现出自己的落寞之意、苍凉之美。界岸尚存,作为陆路已经废弃,岸基沉入河心,很少有人关注它的前世今生。无言的界岸,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默默地见证着这块土地的世事沧桑。倾听村民口述,跟踪百姓身影,打开社会变迁之窗,为古老家园唱一首怀旧的歌,不仅是为了留下乡愁,更多的是对陌生未来的向往与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