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鲜明的治学特色
王国维是近代中国的学术大师,一生所涉及的学术领域很多,举凡文学、哲学、美学、教育学、古文字学、文献学以及历史学的先秦史、秦汉史、魏晋南北朝史、蒙元史、西北史地等都有所涉猎和研究并作出了杰出贡献,形成了自己鲜明的治学特色。
宋人朱熹咏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们在艳羡王国维杰出成就的同时,必须对王氏之学的大本大原进行探究。
王国维治学的特色,体现为圆融中西学术而又为我所用。乾嘉学派从事历史研究时,更多地是“为考据而考据”,并不作史学理论的梳理与阐释,也不敢表白他们对现实的关心,更谈不上文化上终极关怀的追求。因此,他们更多地是固守传统小学的研究路数,如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等。兼之他们囿于时代的局限,根本谈不上援引西学和圆融中西学术。
王国维所处的时代,是新旧史学交替嬗变的时代,是西学涌入中国国门的时代;就此而言,任何学术研究上的故步自封者、驻足不前者,任何面对西学的闭关自守者、盲目拒斥排外者,都将是时代的落伍者和残缺不全者。王国维曾至日本游学,接触和研究过西学与新学,兼之他本人又通晓几门外语,而这些都是治学的利器。对于中学和西学,王国维有着清醒而理性的认识,很早就认识到“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精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如果不对传统学术进行改造和革新,而一味坚持“中国自中国、西洋自西洋”的顽固态度,将无助于传统学术的发展。因此主张消化吸纳西学,力求圆融中西学术以为我所用。
王国维治学,注重微观层面的专深研究。他学术个性倾向于从具体的角度去观察、研究局部的细节,因此,他往往将注意力集中于考察个别的历史人物、个别的古代器物、几条独立的历史材料。他着眼大处,从宏大处立脚,而从精微处着力,具有科学大家的素养,善于创新,而又极为严谨正直,一丝不苟。王国维是中国最早受西方实证主义影响的学者之一,功力深厚,并且早年有乾嘉考据学素养。他将两者有机地相结合起来,既注重扩大史料范围,又善于作严谨的考证;既从大处着眼,不流于烦琐,又胜任于细致的个别研究。这是王国维新考证学的基本特色。
王国维治学的另一突出特点,是重视发现新材料,由此研究新学问。他自觉地将物质与经籍,证成一片,从新发现的史料中,开辟出新的研究境界。从晚清到民国初年,中国发现了大量物质的新材料,如殷契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亦称流沙坠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如西夏文、蒙文等)。这些材料发现之后,王国维全力投入了独立研究,以后发展为举世瞩目的甲骨学、敦煌学、简牍学。王国维在这些领域的研究,开拓并建设了有关的学科领域,取得了学术上的领先地位。
清末民初的学术界,人才济济,国学西学兼通者并不止王国维一人,单以国学研究而论,王国维甚至不占什么特殊地位。但为什么是王国维完成了中国近代史学的新陈代谢?
如果将王国维与当时学术界有相当影响的大学者如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罗振玉等人相比较,或许我们更能清楚地看出王国维的治学特点和突出贡献来。
康有为是晚清时期公认的今文学大师,影响近代政治学术数十年,但其学说以宣扬“张三世”为主,罕及古文字学,因而不能研究新出土的甲骨文字。当时更令学界瞩目的是康门高弟梁启超。梁氏是近代学术史上一位多产的学术大师。虽其在经学上从属乃师,并无突出贡献,但在史学上却注重宏大会通,积极吸收近代西方新思想,开创了一代史学研究新风气。
然而,梁启超虽天性聪明而事多骛博,难作细致深微的研究工作,对新出土的甲骨文未给予应有的关注。
章太炎是近代中国最著名的国学大师,学问广博精深,不在王国维之下。他师承晚清古文经学大师俞樾,学脉直承戴、段、二王,被誉为清代古文经学的殿军。古文经学重视小学,章太炎在这方面造诣尤深,超迈前贤。然而,作为一代古文经学大师,他囿于门户之见,痛斥今文经学,这使得他很难接纳学术新知,更不能忍受《说文解字》系统外的甲骨文字。
章太炎具有如此卓越的国学及西学乃至梵学修养,却遗憾地与新出土的甲骨文错肩而过,未能依据地下出土的新史料推进精深的学术研究。
罗振玉是王国维的学术引路人,对王氏学术影响极大。他本人学问也相当精博,精通小学,有相当深厚的考据学根基,但缺乏沉稳持恒的精神,对学术以外的东西显得更感兴趣,如政治、商业,因而为时人所鄙视。由于多方面因素所限,罗振玉成就显然不及王国维,难以达到王国维那样的研究深度。
与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及罗振玉相较,王国维不仅精通国学,而且通晓西学,并有意识地开辟现代学术的新途径。其古史研究,实际上是西方实证主义、科学精神和乾嘉考据学相结合的产物。对此,顾颉刚曾中肯地说:“我对于他的学问,不承认他是旧学,承认他是新创的中国古史学。他在古史学上,和崔东壁康长素诸家的不同之点,崔康们是破坏伪的古史,而他是建设真的古史。”
在国学方面,王国维根基深厚,继承并发展了清代考据学,在经史小学诸方面均有突出成就。他治经兼取今古文,治小学兼顾《说文》与甲骨文金文,治史涉及辽金蒙元,治文学不废俚俗文学,学术视野之广,分析问题之精,研究考据之密,当时学界几乎无人可比。在西学方面,王国维对哲学、文学乃至理学均有深入研究,是当时中国西学修养最高深的学者,为人激赏。
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注重从纯学理上吸收新知,又用力最勤,所以成就自然突出。钱锺书曾称赞说:“老辈惟王静安,少作时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
王国维虚心好学,治学态度缜密而严格,结识了国内外许多著名学者,如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沙畹博士,日本著名学者藤田丰八、内藤虎次郎、狩野直喜、富田谦藏等,以及中国著名学者罗振玉、沈曾植、柯劭忞、张尔田等,与他们交流研究成果,探讨切磋学问,颇受其启导和鼓励。王国维的学术成就,使他在国际、国内学术界都得到了极高声誉。
在此,我们可以用日本著名学者狩野直喜对王国维的评价,作为结束语。他说:
“作为一个学者,王君伟大卓越之处,我想是凡中国的老一辈大儒才能做的事,他都做得到。晚年他绝对不提自己会外文,可是因为他研究过外国学问,他的学术研究方法比以往的中国大儒更加可靠。也就是说,他对西洋科学研究法理解很深,并把它利用来研究中国的学问,这是作为学者的王君的卓越之处。当今中国,因受西洋学问的影响而在中国学中提出新见解的学者决非少数,可是这种新涌现的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柢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因为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精巧的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也就是说,他们的表述不太好领会。而王君既没这二者的毛病,又兼有两者的优点,这确实是罕见。”
这样的评价,是全面而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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