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独创的汤壶快乐使用法
佐贺的冬天特别冷。
而且，外婆家是日本传统的老式房子，穿堂风嗖嗖地往里吹。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外婆心情特别好，满脸笑容。
“阿嬷，怎么了？有什么喜事吗？”我问。
“昭广，从今天起有汤壶了，很暖和的。把热水灌进去，脚放在上面，特别暖和。”
我半信半疑地想，这种东西真的能御寒吗？可到了晚上，在被窝里把脚放到汤壶上，我惊讶地发现真的感觉暖和多了。这样一来，不管多冷都不怕了。
我总会因为外婆的举动惊叹，这个汤壶同样让我大开眼界。
有一天，隔壁邻居拿着分送的东西来了。
“这是前几天别人给的，如果不嫌弃……”
外婆高兴地收下了东西，“外面冷吧，快进屋喝杯茶再走。”把客人让进屋后，她拿出茶杯。
然而，迟迟不见外婆去拿茶叶和茶壶。
不知怎么想的，她竟从被炉里掏出汤壶，打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了茶水。
客人被外婆让人难以置信的举动惊呆了，迟迟不肯伸手端茶。
我觉得客人有些可怜，但只能在一旁看着事情会怎么发展。
“请吧。虽然刚才一直用汤壶暖脚，但和里面的茶水没有关系，请喝吧。”
外婆满不在乎地说，客人却苦于不知该如何拒绝。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郊游。我问：
“阿嬷，有水壶吗？”
“家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装到汤壶里就行了，而且汤壶装水装得多。”
外婆说着，马上开始动手往汤壶里灌茶水。
郊游的午饭是两个大饭团。把鱼骨和泡得没味儿的茶叶晾干，用擂钵研碎后撒在饭团上。外观不好看，但富含钙质和儿茶酚，营养十足，而且非常好吃。
本来我还想带点心去，外婆却说：“带点咸菜去吧。”又说：“加藤家的柿子正是吃的时候。”这些建议统统被我拒绝了。
带着一个大汤壶去实在太丢人，但口渴更麻烦，没办法，我最后还是决定背上装满茶水的汤壶。不出所料，果然遭到了大家的嗤笑和戏弄。但是，回来的路上，汤壶竟然出乎意料地派上了大用场。
大家带的水壶装不了太多水，过了中午基本上都喝完了。
我的汤壶则不一样。虽然午饭时喝了许多，返回时仍剩下不少。我嫌沉，想弄轻一点，只好拼命往肚子里灌。一个同学见状说道：“德永君，给我点吧。”
结果其他人也蜂拥而上。
“给我点。”
“还有我。”
原本被嗤笑用作水壶的汤壶，顷刻间成了大家的最爱。还有人给我点心。汤壶里的茶变成了点心，我感觉自己成了稻草富翁。
如果汤壶中剩下的茶水被喝光，我拿着就轻松了，何乐而不为呢？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成了众人追捧的焦点，心里乐滋滋的。
外婆对汤壶的活用术还不仅仅是这些。
一天，平时插鲜花的花瓶碎了。第二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外婆说：“昭广，快来看。”然后把我领到壁龛前。
那里摆放着鲜花。仔细一看，插花的不是花瓶，竟是汤壶。
“阿嬷，那是……”
没等我说完，外婆便说：“把花插到汤壶里有什么不好？”
“就算花瓶坏了，也用不着插到汤壶里吧……”
外婆的爽朗作风让我有些无话可说。
不料外婆竟然说：“花才不懂这些呢。因为花总是抬头向上看，根本分不出是五千元的昂贵花瓶还是汤壶。”
“啊？”
“而且，如果花变蔫后耷拉了脑袋，一看竟然是汤壶，一吃惊，保不准又会抬起脑袋来。”
我捧腹大笑。
在普通的家庭，汤壶就是寒冷的夜晚放在被窝里暖脚的东西，绝对不会有人想到把花插进那里面。
能穷中取乐，这就是我的外婆。
如果花耷拉下脑袋，看到了汤壶,哇地一惊，保不准就能活过来。
能说出这番话的，找遍全日本，估计也只有我外婆一人。
外婆还经常说这样的话：
“世上只有可以捡来的东西，没有应该扔掉的东西。”
“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外婆，真的是“超级阿嬷”。
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八年，每天都像在说相声，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真的会说相声。
如果没和外婆一起生活，我在相声上的成功肯定无从谈起。
带着同学们的祝福去见妈妈
我很喜欢外婆，但还是想见到妈妈，每年一到暑假肯定要回广岛。回去的时候，同学们每人写了一句话，给我寄了一封信。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是孤身一人被寄养在佐贺外婆家的，所以，当我来到佐贺后第一次在暑假期间回广岛的时候，虽说都是只言片语，但大家一起给我写了封信。
能见到妈妈就让我很高兴了，朋友们在信中写的那些话更是让我欣喜，尽管有些不好意思。长大后再次读到这封信，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欢快的心情。
来到佐贺的第二天，外婆就把我带到了赤松小学。在破旧校舍昏暗的走廊里，我跟在大步前行的班主任老师和外婆身后，心中忐忑不安。
这里真的是小学吗？
在广岛，老房子都被原子弹炸光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新盖的，学校也不例外。我以前就读的小学四下里干净明亮。
说实话，昨天看到外婆家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已让我惊讶万分了，再看见从此以后要上学的破旧校舍，更是让我惊愕。
老师把手放在教室门上。初次和其他同学见面，我异常紧张，心里一个劲儿地想：打开门后，大家的目光会不会全都转向我呢？能交到朋友吗？但是，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呆住了，早已顾不上紧张。
地面铺着榻榻米，班上所有的人都跪坐在地上。后来我才听说，这所赤松小学在旧城遗址内。虽说是旧城遗址，但只剩下了旧城门的石墙和门洞，以及护城河。低年级教室原来是茶室，所以铺着榻榻米。
由于和广岛差距太大，我完全惊呆了。大家看着身穿金纽扣制服的我，似乎也颇为吃惊。在佐贺的小学生看来，我不折不扣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城市小孩。
“这是广岛来的德永昭广君，大家要好好相处啊。”
我刚在老师的督促下坐在位子上，旁边的小孩就对我说：
“你妈妈好老哦。”
忽然有人跟我搭腔，而且说的还是这种话，我不禁吓了一跳。我本想反驳：“她不是我妈妈，是我阿嬷！”但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看到外婆担心的面孔，我觉得那样说对不起她。
因为转校的第一天出现过这种情形，我给班里同学留下了“从广岛转校来的城市小孩”的印象。他们似乎不知该如何和我接触，开始几天并没有很快接纳我，对我敬而远之。
就算我没心没肺开朗乐观，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之感还是让我备感寂寞，无法见到妈妈的寂寞也更加强烈。
再没什么比没有朋友的学校更无聊的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一想到就算回到外婆家里，妈妈也不在，寂寞更是涌上心头。
对于这样的我，外婆并没有特意说什么鼓舞的话。
“要面带笑容，好好跟人打招呼。穷人能做到的，就是展露笑容。”
这是外婆逢事必说的话。
就算是贫穷，只要能保持笑容，在周围人看来就是快乐的。笑又不花钱。不管多么穷，想什么时候笑就可以什么时候笑。这是外婆一贯的论调。
所以，不论是学校的朋友，还是左邻右舍，我总会面带笑容精神抖擞地打招呼。
严格遵守外婆的教导，在放学的路上笑着和邻居伯母打招呼，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您好。”
“是纱乃桑家的……昭广君吧？都会打招呼了，好乖呀。这是别人送的，吃一点吧。”伯母说着把点心递了过来。
只不过面带微笑打招呼，就能免费拿到吃的。认准这个道理后，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我见到人都会面带笑容，精神抖擞地打招呼：“您好。”直到今天，这个习惯依然没变。
如果我苦着脸低头走过，肯定没人给我点心，恐怕还会有人说三道四：“那孩子来自单亲家庭，又寄养在阿嬷这里，难怪沉着脸。”
外公早逝，外婆一个女人独自养大七个孩子，她肯定清楚这一点：如果总是沉着脸，连心情都会变忧郁。
没过多久，原本对我敬而远之的同学们就接受了我。我浑身是泥地和大家追逐嬉戏，皮鞋很快变得破烂不堪，身上穿的衣服也和班里的同学没什么区别了。不论怎么看，我都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佐贺孩子。一个月后，我完全融入了班级，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交上了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学校生活越来越有意思。我很快成了班里的中心人物。我会在特定的时期成为班里同学羡慕的对象，那就是暑假前和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
那时的广岛有棒球场，还有闪耀着霓虹灯的街道，人也多。而佐贺连街灯都没有，属于一到晚上连前方一米都看不见的漆黑一片的乡下，我估计至少要比广岛落后十年。即使我这样的人，对同班同学来说也是城市人。
暑假前，我肯定会向班里的朋友们炫耀：
“我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在普通的家庭，只要回到家里，理所当然就能见到妈妈，所以就算我炫耀，大家也不会有丝毫懊恼。大家都知道我和妈妈不在一起生活，所以对不停大肆炫耀的我说：
“太好了。”
“恭喜恭喜。”
他们还在纸片上各写上一句话送给我：
“喊一百次妈妈吧。”
“扯开嗓门大声叫妈妈吧。”
“和妈妈钻在一个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吧。”
“一起去洗澡，帮妈妈冲洗后背。”
“好好跟妈妈撒娇。”
“跟妈妈多聊聊天。”
“回来后给我们讲讲广岛的事。”
“给我们带广岛的电车票回来。”
每学期的结业典礼，身边的朋友们接过班主任递来的成绩通知单时，有喜有忧，而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成绩单上。
一大早，我就开始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心早已飞回了广岛。结业典礼一结束，我肯定第一个冲出学校，一溜烟跑回家。正等着我的外婆马上带我去车站。
车站售票处回荡着外婆响亮的大嗓门。
外婆只在这种时候特别舍得花钱。和平日那种甚至连饭都吃不上的贫苦生活相比，她的举动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每次豁出去花钱的时候，她肯定会提高嗓门让四周的人都能听见，自豪地喊道：
“给我一张到广岛的特快车票！”
我知道家里穷，就对外婆说：
“阿嬷，特快车票太贵，算了吧。”
因为心里过意不去，每年我都会重复同一句话。但外婆根本不听，她说：
“每年只能见妈妈一次，不管是五分钟还是三分钟，哪怕早到一分钟，也要坐快车。”
我小小年纪就要离开妈妈生活，外婆平时没说过什么安慰的话，但心里肯定觉得可怜。看到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和蔼的外婆，想到要丢下外婆回广岛，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坐在座位上，一想到能见到妈妈了，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就算坐特快车去广岛，还是感觉时间漫长。怎么还没出佐贺？怎么还没出九州？是不是比平时开得慢？不过，火车还是逐渐接近广岛。一想到离妈妈越来越近，我就抑制不住兴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小朋友，怎么了？肚子疼吗？”
看见我在哭，其他乘客总会担心地问我。
“我被寄养在佐贺的阿嬷家里，暑假到了，我要回妈妈那里。一想到能见到妈妈，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听了我的诉说，有的乘客陪着我一起流泪，替我高兴，还有人给我点心，或者把自己孩子玩的玩具借给我。
虽然在火车上一直哭，快到广岛的时候，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我总会自然而然地露出笑脸。火车到了广岛站后，我一溜烟地冲到检票口。
我回去的日子，妈妈总会在广岛车站的检票口接我。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可一看到妈妈，由于太高兴，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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