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他把自己当狮子,开了一枪
——闲话海明威
1961年7月2日,随着一声枪响,他轰的一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世人震惊、惋惜,同时猜测不已。我说的这个人,是美国作家海明威。在同一天,世界上还有其他人自杀,但他们都被遗忘了,人们忘不了的是这个海明威。从古至今,死人无数,但只有少数人被记住。
这个海明威,他遗留给世界众多杰作,如《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太阳照常升起》、《乞力马扎罗的雪》,等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至今还有无数人在读他的杰作。肉体的海明威死了,精神的海明威却还活着。关于海明威的自杀,后人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连死后都让人高度关注,这真是另一种荣耀。
有人说海明威是不堪病痛之苦,才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得轰轰烈烈,仍不失英雄本色。的确,海明威晚年饱受病痛的折磨,他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抑郁症、皮肤癌、铁质代谢紊乱等。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魔缠身时人往往很脆弱,脆弱到想去死,脆弱到想去死却没有勇气去死。但海明威自杀,仅仅是为了了却病痛吗?
有人说他自杀是自杀基因所致。他父亲因患高血压、糖尿病,于1928年用手枪自杀;他妹妹因患癌症,于1966年服毒自杀;他弟弟因患糖尿病需要截肢,于1982年开枪自杀;他的孙女也于1996年服毒自杀。由于家族内自杀者众多,民间有“海明威诅咒”之说。此说有迷信色彩,不适合用理性去反驳。
还有人说他因不堪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迫害而自杀。海明威的好友霍奇纳称,海明威是被当时的FBI首脑胡佛追踪而被逼迫自杀的。霍奇纳说,在FBI有关海明威的档案中,有多年跟踪监视海明威及窃听其电话的记录。被迫自杀,此说与海明威的反叛个性好像不太符合。当年受迫害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包括卓别林。
还有人说他是因创作能力下降以及性能力衰退而心灰意冷,导致了严重的抑郁症,最后才自杀的。此说涉及的心灵因素更多,估计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恐怕仍然有片面之嫌。的确,海明威因多种疾病曾频繁接受电疗,导致记忆力衰退、创造能力衰退。对一个作家来说,创造力衰退是很要命的,正如对一个男人来说性能力很重要一样。
对海明威这样一个经历曲折、情感复杂、思想深邃、性格倔强的人,其自杀的原因想必不是单一的。海明威的文体风格被阐释为“冰山理论”,即他的语言的表层意义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其言外之意才是隐藏在水面下的主体部分。套用这一说法,关于他自杀的原因,人们看到的或许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说到海明威,人们最爱说的是他那句名言:“人不是生来就要失败的,一个人能被摧毁,却不会被打败。”这句话被视为“硬汉精神”的经典表述,是借《老人与海》中的捕鱼老汉之口说出的。让后人不太明白的是,一个硬汉怎么会自杀呢?这样的疑问,源于一种先入之见,即:自杀是懦弱的表现。这种先入之见有以偏概全之嫌,自杀未必都是懦弱的表现。
人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很多人宁愿活得像条狗,也不愿去死,也不敢去死。自杀是需要某种勇气的,或者,至少需要某种莽撞——在对生与死没有清醒认识的情形下换个说法。早在十六世纪时,蒙田就说过:“研究哲学就是研习死亡。”我相信海明威对生与死是有深刻体察的。在《永别了,武器》中,海明威细致地描写了一群蚂蚁在燃烧的木头上左冲右突的情景。那段极具命运感的文字,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开头写道:“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在纳粹横行的岁月里,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和妻子在写下遗言之后,双双沉静地自杀,以示对纳粹的反抗。我们没有理由说他们自杀是出于懦弱。我宁愿相信,海明威的自杀是有哲学层面的清醒的。自杀的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甚至说:“死亡是一种艺术。”海明威历来喜欢标新立异,不知他是否把自杀当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对海明威的自杀,有必要注意的是,他用的是他心爱的猎枪,是他曾经打狮子、野牛等的猎枪。为什么用的是猎枪,而不是服毒呢?这个问题值得思考。海明威酷爱打猎,也许在自杀的那一刻,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头雄狮。狮子这个形象,频繁出现在他的众多作品中,对狮子他从来不吝惜笔墨。假如是服毒自杀,无疑会缺少猎杀狮子的那种冒险意味和壮烈氛围。
据说海明威的墓志铭是他自己写的,简单而有趣:“原谅我不再起来了。(Pardonmefornotgettingup。)”这句墓志铭不太像墓志铭,倒像是一句玩笑话。海明威曾说:“一个人能被摧毁,却不会被打败。”说这话时,他像一个铁骨铮铮的老汉。而写墓志铭时,他更像一个以玩笑为乐的孩子。我曾说:“一个诗人应当童年老年一起过。”海明威的这两句话合在一起,完成了我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也加深了我对他的热爱。
我有理由相信,海明威在骨子里是一个诗人。在《老人与海》中,大海时而深沉像严父,时而温柔如慈母,时而五彩斑斓令人着迷,时而恶浪汹涌让人胆寒。海明威向读者展现了大自然浩瀚无边的诗意,同时他的语言本身又是那么富于诗意韵味和童话色彩。捕鱼老汉圣地亚哥孤身一人在海上捕鱼,一只小鸟飞到他的船艄上歇息。圣地亚哥跟鸟儿说的几句话耐人寻味:
“你多大啦?”老汉问鸟儿,“这是你头一回出远门吗?”
“好好歇会儿吧,小鸟儿,”他说,“歇完再去忙活,再去碰碰运气,无论是人,是鸟,还是鱼,谁都不例外的。”
这时候的圣地亚哥既是个烂漫的孩子,又是个深沉的老头,两者合一,正符合我心目中的诗人形象。难得的是,在海明威营造的氛围中,这两种口吻和形象融合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别扭之感,让人不得不佩服海明威的深厚功力。
海明威是一个硬汉,他让我想到德国哲学家尼采。据说他赞同尼采的观点:“适时而死,死在幸福之峰巅者最光荣。”对此我没有考证过,不知道真伪。但海明威的很多行为,和尼采所说颇为相似。海明威喜欢冒险、狩猎、玩女人。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论老妪和少妇》一章,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真正的男人要做的是两件事情:冒险和游戏。所以他要女人,把她当作危险的玩具。”就冒险而言,海明威曾独自驾驶渔船去侦察德军动向。就情爱游戏而言,他曾结婚四次,此外还与众多贵妇人和演员有暧昧关系。
尼采有一句话颇受非议,那就是:“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记带上鞭子!”有必要指出的是,这句话不是《论老妪和少妇》的思想重心,重心在后面的文字:
女人比男人更理解小孩,可男人比女人有更多孩子气。
真正的男人内心隐藏着一个小孩:这小孩想游戏。
你们这些女人啊,请为我发现男人心中的小孩吧!
我有理由相信海明威的心中也有那么一个孩子。我曾见过一幅照片:老年的海明威把一个易拉罐踢得老高,活脱脱一副顽童形象。理解了尼采的这几句话,料想有助于理解男人,也有助于理解海明威。
海明威笔下的很多男主人公对女人的确有点刻毒。我们固然不能把主人公和作者混为一谈,但假如有人说海明威有点大男子主义倾向,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比如,在《老人与海》中,直到最后几行才出现一个对男人世界毫不了解的、有点可笑的女人形象。只是有一点我们不能忘记: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不能简单对待。对海明威也是如此。在自传色彩很浓的《永别了,武器》里,海明威对凯瑟琳难产的描写感人至深。难产一幕,是根据海明威本人的第二任妻子难产的经历描写的。我相信海明威的骨子里藏着柔情。
即使在女人的问题上,海明威多少有点像个爱游戏的顽童,我们也不能忽略这孩子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海明威作战英勇,曾受到意大利政府的嘉奖。在战争中,他可谓九死一生,有一次被炮弹击伤,从他腿上取出的弹片有200多块!在米兰的美国红十字会医院,他爱上了比他大好几岁的护士艾格尼斯,可惜她后来嫁给了别人。这次失败的初恋是海明威心中永远的痛。
爱冒险、爱游戏的性格,表现在文学上便是海明威的文体实验。他独开先河,创造了一种极具个人风格的简洁文风。他以鲜活的日常语言写作,喜欢用名词、动词等实词,尽量删减形容词、副词等虚词,努力写出有质感的硬邦邦的东西,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和感悟。这种简洁文体被称为“电报文体”。有传说称,为了把文字写得尽可能简洁,他常常单腿独立写作。他的腿受过重伤,这一传说可信度不高。
关于其简洁却富于言外之意的文风,海明威曾以冰山为喻,他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其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之下。你可以略去你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们的冰山深厚起来。”正是这样一种全新的文风,赋予了海明威的作品全新的质感与可塑性,使其具备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他的巅峰之作《老人与海》的魅力也正是在此:
《老人与海》可以说是一个关于抗争与尊严的故事(“人不是生来就要失败的,一个人能被摧毁,却不会被打败。”),也可以说是一个关于人生孤独的寓言(渔夫孤身在海中捕鱼,除了偶尔能和小鸟说话,更多时候只能跟自己说话),还可以说是一个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故事(海是渔夫的衣食父母,温柔时像母亲,暴虐时如严父)。
由于《永别了,武器》等作品,海明威被视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永别了,武器》描写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的巨大灾难,包括精神灾难,就表现一代人的精神幻灭而言,它与同时代的T。S。艾略特的名诗《荒原》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聚焦于描写和反思战争灾难,《永别了,武器》又被视为反战经典,人们常常将其与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相提并论。通过文学领域的“冒险和游戏”,海明威对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他荣获195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迈进了不朽者的行列。
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海明威写道:
乞力马扎罗山高19,710英尺,白雪覆盖,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其西峰被称为马萨伊,意为“上帝之所”。近峰顶处有一头美洲豹的尸体,已经风干,冻僵。没人解释过这头美洲豹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找什么。
那头美洲豹去山顶寻找什么呢?尼采曾说:“人应当生活在山上。”美洲豹去那雪山之巅到底寻找什么呢?海明威在生时没有给我们答案。他自杀后谜题就更难解答了。这是一个有关“寻找”或称“求索”的谜题,它也许比海明威的自杀之谜更值得我们去寻找答案。
莫雅平2014年10月27日于大雅堂
他是一个独自划小船在湾流中打鱼的老汉,打了八十四天还没打着一条鱼。头四十天,有个男孩子和他在一起。可过了四十天还没捞着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就对他说,老汉现在准是“倒血霉”了,就是说倒霉透顶了,于是孩子就奉父母之命上了另一条船,它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了三条好鱼。看到老汉每天空船而归,男孩心里怪难受的,总是要走下海滩助一臂之力,不是帮老汉拿绕好的钓绳,就是帮他扛拖钩和渔叉,要不就是那张裹着桅杆的船帆。帆上用面粉袋打了好些补丁,卷起来时活像一面总吃败仗的旗帜。
老汉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脖子背后布满深深的皱纹。脸颊上有一些黄褐斑,那是被热带海洋反射的阳光所恩赐的皮肤癌变。黄褐斑一直往下,蔓延在老汉的两边脸上。他的两只手则满是沟壑深深的伤痕,那是用钓绳对付大鱼时落下的,但伤痕没有一处是新的。全是陈年老伤,像无鱼可打的沙漠里的风蚀岩一样老。
他简直是浑身皆老,但两只眼睛除外,它们和大海一个颜色,显露着开朗而又倔强的光芒。“圣地亚哥,”把小船拖上滩,沿着岸坡往上走时,男孩对老汉说,“我又能和你一起出海了。我家赚到一些钱了。”老汉教会了男孩打鱼,孩子爱他。“可别,”老汉说,“你现在上了条幸运船。跟着他们吧。”“您还记得吧,有一回您八十七天没捞着一条鱼,可接下来一连三个星期,咱俩天天都打到大鱼。”
“记得,”老汉说,“你离开我不是怕我靠不住,我知道的。”
“是老爸要我走的。我还是孩子,得听他的。”
“我知道,”老汉说,“也是天伦之理嘛。”
“他不大有信心。”
“没错,”老汉说,“不过我们是有的。不是吗?”
“那是,”孩子说,“我请您到露台餐馆喝杯啤酒,完了咱俩再把家伙扛回家,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老汉说,“打鱼人的交情嘛。”
他们坐在露台餐馆,很多渔夫取笑老汉,他也不生气。其他更年长的渔夫看着他,心里难受着呢。但他们不表露难受,只是有礼貌地谈论洋流,谈他们的钓线随流而下的深度,谈持续不断的好天气,还有他们出海的见闻。当天捕捞有成的渔民已经回来,他们已剖开马林鱼,整条儿横搁在两块厚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头有两条汉子,大家摇摇晃晃地把鱼抬往鱼站,等冷冻车把鱼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那些捕到鲨鱼的人把鱼抬到了小海湾那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在那儿用滑轮吊车把它们吊起,取下肝脏,割掉鱼鳍,剥去鱼皮,把鱼肉切成条状以便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一股鱼腥味从鲨鱼加工厂飘过海湾来,但今天只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因为风向已倒转往北,然后就平息了。露台餐馆一带其乐融融,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嗯。”老汉答了一声。他手里拿着杯子,沉浸在对陈年往事的遐想中。
“我去给您弄些沙丁鱼做明天的钓饵,好吗?”
“不用。你玩棒球去吧。我还划得了船,罗格利奥会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