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取水|代序
前方山路上,一只灰兔子突然从树林一边横穿到另一边,我来了个急刹车,赶紧把车灯调至远光灯,以防再有什么动物跳出来。此刻是清晨五点十五分,我定了五点的闹钟,一起床就往这里赶。今天是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相传在这一天去山谷古龙井里取的水会与平日不一样。龙是雨水与河流的象征,是传说中掌管雨水、云霄的神灵。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龙,传说在这一日苏醒,是时候管理大地上连绵不断的春雨了。民间都说龙醒来时,会连打几个哈欠,古龙井里的水也就在这一天带上龙气,用它泡茶煲汤,喝了,保管一年神清气爽。
几年前,我喝过群丰镇龙泉井二月二的泉水。那是湘江边的一眼泉,泉水终年汩汩流淌,方圆十里的村民都喜欢到这里取水。我对泉水的甘甜可口似乎没什么记忆,只记得送水人强调寓意后,各种吉祥如意便在时光里缓缓涌动。
这次决定在这个日子里取水,只因我手上有一饼年代久远的冰岛古茶。好茶开吃,总得有个理由取二月初二古龙井里的泉水,泡一壶,慢慢品尝,还没喝,心神就荡漾了。
此刻,万籁俱寂,湿雾蒙蒙,我战战兢兢地行驶在这条只容一辆车通行的水泥路上。微微隆起的道路在树林间起起伏伏、弯弯绕绕,沿着山路,我翻过了两座山,当然这山只是丘陵,远远望去,只是山包。开车翻两座山,也就几分钟的事,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会让平常走过无数次的山路蒙上神秘、惊险与诡异。接近取水的山谷时,空气里似乎有了人气,鸟群从林子里啪啪地惊起,鸡鸣犬吠从山谷人家隐约传来。行车到井边的木亭,坪上已经停了轿车、皮卡和各种摩托车,今天取水的人来得早得出奇。
三个泉眼正哗哗流淌,接水的桶从井边石梯排到了亭子边。这不算人多,过年前的那几日,接水的桶甚至会排到山路上。泉水从两块岩石的缝隙里流出,下方有个山石围砌的水潭,清澈的水从潭里往外溢,一条小溪就这样蜿蜒而下。每天接水的人太多,村里就把泉眼与水潭封闭起来,装上四个水龙头,通常是三个水龙头出水,雨季时四个水龙头出水,旱季时两个水龙头出水。有个男人来来回回往车里放置装好的水,估计有二十桶。爱山泉水的人,大多是爱喝茶的人茶用不同的水泡,口感相差甚远。
夏天的一个黄昏,我打完水开车回家,看见路坎下的菜地绿油油的,便下车与菜地里的夫妻聊天。他们已退休,父母八九十岁了,住在对面山坡上。家里的菜地荒了好些年,现在由他们种上了,平日在菜园子里坐坐,喝几口茶,神仙似的惬意。喝惯了这里的水,别的水泡茶,根本喝不得。我看他们喝茶并不讲究,茶是用玻璃瓶泡的,但我相信他们的话水好,茶怎么泡都好喝。其实周边村庄早通自来水了,可是好多人家还是喜欢不辞辛苦来山里取水。刻在岩石上的古龙井三个字,村里人都说不出这字是什么年代由何人所写,只知道这泉水从古至今一直在流淌。
刚住到云田镇五星村时,我每次都从城里买来瓶装矿泉水,以确保茶水醇香。村里人知道后掩嘴而笑,指了指西边的山,说那里有口古井,水甘洌,泡茶好。一个初冬的午后,我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拐入进山的小道,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竟真的找到了古龙井。当时井边有三个人在聊天,二三十个桶在排队,我把我的两个十五升的矿泉水桶放到队尾,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沉默,大概是觉得我这人怪,特意跑来取水,却只取两桶水。
一只灰白色的田园犬立在坡上,看着接水的人。我顺着井的东边小路上山。坡上除了原始的灌木,有一片坡地种了罗汉松与桂花树,灌溉的水管沿坡而上,喷头四处都是,有园艺师在木梯上修剪。他们告诉我,在两山之间的窝窝子里,从前有一座庙,庙里有个塔,叫千字塔。老一辈人说,这里过去属于善化,只要往西再走一点点,就到现在的长沙市雨花区了。那个时候,这里香火很旺,住了好些和尚。庙里也有一口井,井在山上,旱季时,井里没水,和尚们就要到山下的古龙井取水。
抬眼望去,起伏的山峦连绵不绝。他们说我脚踩着的山叫千字岭,又叫千字山,曾经有好几条山道通向山中寺庙,我不知道这个庙是不是叫千字庙。山腰间有个十字路口,几乎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带你走向另一个山头或者另一个村庄。往东,绕山而行,可以走到沙子石水库;往北,是山下人家;往西则通向茶山。这些茶籽树看上去像野茶籽树,走近一看,树上居然没有残留一颗茶籽。一朵朵白色茶花,在初冬下午的阳光里晶莹剔透,那黄色的花蕊在风中微微颤动。开辟到半山腰的大路也许只为方便采摘茶籽,这路上和山土堆里有柴火烧过的痕迹,许是为取暖,又或是山中劳动的人为加热带上山的饭菜。
快到山顶处有片平地,在它的北面往西里,从茂密的灌木与茶树林里,隐约可见一条盘山的石板路,只是这所谓的路,已完全湮没在荒草里了。想寻到那座传说中的寺庙的遗迹,我又艰难地行走了很长一段路,却仍不见尽头。山其实不高,只是过于原生态,一年之中,除了采摘茶籽的人来过,整座山就属于这里的动植物了。正思忖着,前面两米开外的枯草叶间传出动静,有蠕动的声响,定睛一看,是一条手腕粗的花斑蛇。它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瞬间抬起那扁扁的三角头,身体在枯枝腐叶下,朝前之字形滑行。我吓得僵住了脚步。这个地方怪了,小雪已过了,蛇居然还不冬眠。
我轻手轻脚地踅回,初冬山路上阳光明晃晃的,茅草花絮轻轻摇曳,灌木丛里熟透了的金樱子、黄栀子神情孤寂。黄栀子的苦味我至今还记得,夏日长了痱子或是疖子,母亲便会按住我,让我喝下一大口这黄黄的苦水。一颗红得发亮的金樱子横到我裤腿边,我伸手去摘,又缩了回来。被刺的疼痛仍有清晰的记忆,现在很难理解童年的自己,对这种长满毛刺的圆锥形果实从不放弃采摘。那时候我们叫它糖罐子,可能是因为刮掉刺、去掉内里的籽,放到嘴里有一点点香、一点点甜。其实嚼到嘴里全是木渣渣,又酸又涩,即便如此,那时的我们仍乐此不疲。童年的这个季节,我们还会吮吸茶籽花,这仍是一种对糖的渴求。吮吸花蕊时,一股细细的蜜滑过喉咙,电流般的战栗会让我们喜不自禁。只是这个行为会遭大人呵斥,他们说糟蹋一朵花,就少了一颗茶籽。我们这里的人都爱吃茶油,茶籽生长期漫长,前一年秋冬时开花,第二年秋冬才结籽,整整一年的生长期,所以榨出来的油带着春夏秋冬的味道。母亲做什么好菜都要用茶油,她说不放茶油,菜就不香。
站在山野里,一些记忆不请自来。此刻,我正望着泉眼默默排队,今天打水不能瞎逛,除了天色微暗,还因打水的人太多,不仔细盯着,一不小心就会出局,队又得重新排。一桶一桶的泉水从这儿接走,没有人担心泉眼里的水会流尽。这里是丘陵,却从不缺水,在它西南方几公里的地方,湘江自南向北,奔向湘潭、长沙,而在它的西北和东北方向,浏阳河弯弯绕绕。也许在这片土地的岩层下面,有个巨大的水系,它们相通相连,这个我们看着神奇的泉眼,只是岩石缝隙里的渗漏。
山中取水,凝视水流,总会心生旖旎,想象不已。在古龙井上方,往北看,绵绵不绝的山峰,有一处是长沙市雨花区跳马镇白竹山,是左宗棠安寝的地方,我的那篇《大江流日夜》正是从那里出发,写下了一个生命在他的时代里忙忙碌碌与最后的终结。而这个由《风物志》《成长记》《来生见》《天地间》四辑组成的散文集,每一篇都源自我内心的发现,以及对世间万物的表达。写作太需要创造力了,假设在我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个流淌的泉眼,文思泉涌是多么令现实里才情不够又一直渴望写作的我憧憬。这秘密不敢示人,只是一趟又一趟地来山中取水,思索水的清澈与甘洌,看四季自然原始的山容山貌,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更是不能错过。
东边墨蓝色的天空泛起几缕白,湿雾在慢慢弥散,鸟鸣在林子里婉转动听。静静地等待,终于轮到我了。清泉在清晨喷涌而出,我接了满满六桶水。回家时,时间还只是早上七点五十分。煮水,泡茶,再吃上一碗龙须面,来点龙鳞糕吉祥与丰收仿佛就在这一年里,与我结下了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