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露天写作
如今是没有人露天写作了,这是很可能的。学生在教室里凑作文,写手在电脑上敲文章,AI在手机和电脑上自动生成天量垃圾雄文。无论写或敲,或自动生成,大都是在封闭的空间里进行。也就是说,我们的汉语,是在与天地隔绝的人工环境里,被书写或被敲打,被催生或衍生,被善待或被虐待,被尊重或被亵玩。
难怪我读这些年层出不穷的海量文字,总觉得不在少数却是难以卒读,要么浮浅,要么轻薄,要么干枯,要么招摇,要么俗滥,很少有那种鲜活、灵动、深厚、隽永、蕴藉、苍茫的感觉,那种天光笼罩、地气蒸腾、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的神韵和意境,几乎绝迹了。
何以故?你可以说出无数原因,比如:商业性功利文化对文学精神的侵蚀和改写;都市消费文化对自然审美文化的弱化和瓦解;技术性、实用性、消遣性、表演性语言对汉语的诗性意蕴和精神深度的耗散和消解;世故、琐碎、煽情、戾气十足的叙事性文体(如流行快餐文字、鸡汤文字和惊悚的互害故事)对纯真、空灵的抒情文体(如艺术散文、诗歌)的挤压和覆盖,等等。
这些当然是原因,生活方式改变了文化的品质,进而改变了文学的面貌和灵魂。非诗的现代工商社会,催生了非诗的现代工商文化。如今,我们在海量的文字里,感受不到诗意的存在,原来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拒绝了诗。
但是,要我说,这只是一部分外在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把汉语圈养起来了,关押起来了,囚禁起来了,与宠物圈养在一起,与机械关押在一起,与市场囚禁在一起。久而久之,我们的汉语就没了灵性,失了悟性,少了诗性,丢了神性。
作为社会化动物,我们不能也不必完全拒绝必然要降临的多样化生活方式,但是,作为有超越性、创造性的精神化动物,我们完全可以依凭人的天赋美德和审美理想,在内心的道德律和头顶的星空所启示和敞开的人的无限精神领域里有所作为,创造出一种既包容着现世生存又连接着彼岸之光的优美高深文化,从而引领人们既执着于此世又超越此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更恒久的精神历史、与更广袤的宇宙的深刻联系,在一种深广的意境里,获得庄严、深沉、谦卑、自由等精神领悟。
又说远了。就回到我们的母语汉语吧。
如前所述,现代工商社会将我们圈养起来,关押起来,囚禁起来,接着,我们又把自己的母语也圈养起来,关押起来,囚禁起来。渐渐地,我们没有了超越意识、自由想象和返本归真的能力,我们的汉语,也没有了超越意识、自由想象和返本归真的能力。
焦灼、浮躁、浮浅、荒芜的我们,导致了汉语的焦灼、浮躁、浮浅、荒芜;焦灼、浮躁、浮浅、荒芜的汉语,又加剧了我们内心的焦灼、浮躁、浮浅、荒芜。
怎么办?这个问题很复杂,关涉人类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文化方式,似乎没有良方加以改变。但是,我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至少可以部分改变汉语的病象和困境。我们知道,人是用语言进行思想的动物。改变了语言就会改变其思想、情感、灵性、想象和直觉,改变其对生命的态度、认知和理解,进而改变其生存方式、生命感受和生命质量。西方的语言哲学就是通过对语言的追溯和分析,改变人们对文明历程和现实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以及参与生活的方式。
我的办法就是:解放被圈养被关押被囚禁的汉语,或者说得更简洁,就是为汉语放生。
为汉语放生,就是让汉语回到露天状态,让汉语上接天光,中通人气,下连地脉,让汉语获得更宽广的语境、更深厚的语感和更健康的语态,让汉语有能力说出我们的生命情感和内心秘密,让汉语成为庇护我们又以其缤纷万象映照和滋养我们的情感大气层和精神星空。
汉语,本来就不是笼子里、电脑里、车间里、温室里、客厅里、吧台上和花瓶里的语言。汉语是生长在原野、河流、山岭、草木、月夜、星天……的语言。
象形字,就是直接取自天地万象的语言。天地万物就是汉语的天然词典和天赋词源。
随便选几个字:山、水、草、木、日、月、田、林、木、梦,露、泉、泪……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自然意象和生命意象,就是一片缩写的大自然。
这些原本沐浴着天光、氤氲着地气的文字,一旦被囚入铁硬的水泥楼房或嵌入冰冷的电子键盘,又受着被各种欲念掌控的笔们和鼠标们的驱遣、摆布、戏耍和滥用,它们该是何等可怜和委屈呢?你还能指望它们说出真心、真情、真理或真相?你还能指望它们说出有诗意、有灵性、有趣味的鲜活句子?它们魂魄已死或渐死,只剩下干枯的外壳了。
于是,某些写作者码字者就发明了为它们输液的办法,就是:大量地写性、写生殖、写下半身、写分泌物、写内分泌活动,注入了这些之后,枯萎的文字们似乎有了点水汽,但这水汽因不是从天地间得来的正气、清气、灵气,就一点也不荡人魂魄、养人性灵,相反却使本就浑浊的人性更其浑浊,更其腻歪,更其贫乏。它们不过是在离下水道最近的地方勾兑出来的淫邪、浑浊之气。
假如我是一个字,又恰好是一个常用字,被如今市场上的写手们、键盘们如此这般地摆布、伤害、亵玩和戏耍,我该是多么不幸啊。我一定厌倦并耻于做这个字,我一定梦想着尽快逃出字库,逃出键盘,远离这些不值得信任和尊敬的手和鼠标们,再不让乱七八糟的欲念来丑化一粒粒干净的字。
古人可不是这样的。他们崇尚道德,膜拜自然,恪守风骨,尊敬文字。他们在高天大野、绿水青山间为文字赋形赋心赋魂赋意赋能。经过多年的阅读和体悟,我发现,古人的写作灵感大都得之于露天,也完成于露天。古人的经典写作都是一种露天行为:在无遮蔽的天人互动、天人互映、天人合一的情境里,与天地对话,与众生亲和,为万物立心,为万世立言。
打开诗经,扑面而来的是飞鸟、蒹葭、桃花、木瓜、蔓草、蟋蟀、北斗、皎月、河汉,是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是有女如云的东门……
打开楚辞,你会看到远古那弥漫着巫气和神性的夜晚,你会听见人与鬼神的对话和唱和,你会听见人的灵魂与万物往来互动所生发的日常情意、超常经验和深邃美感,那实际上是混合着视觉的战栗、嗅觉的欣悦、触觉的感通、情感的激荡、潜意识的沉浸、灵性的醒觉以及人面对他所不理解的浩瀚宇宙而展开的无边想象,想象抵达情景的极限又不得不返回深不可测的内心,从而展开对想象的想象,对想象的想象的想象,从而,多重想象叠加交织混融,多重想象相互映照纠缠而成意象、心象、梦象、幻象……
打开唐诗,你就打开了酒、月光、瀑布、白云、青山、驿站、古寺,打开了泊着东吴万里船的生命之门和含着西岭千秋雪的心灵之窗,打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芳草古原;你会看见王维在露天的山水林泉里悟禅吟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会看见杜甫在露天的凄风苦雨里忧国忧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不是在露天的陡峻山路上苦吟的李贺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那不是在露天的月夜里神游的李白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不是在露天的命运残照里低语的李商隐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再打开宋词,你会看见那么深挚隽永的情思,全都是露天里的绝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这不是书斋里和格子间的眼睛在电子屏幕上的东张西望的看和心不在焉的看,那是怎么也看不出丝毫的妩媚的,能看出这千古妩媚的,只能是那个在露天的山水里行走的辛弃疾;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露天的多情浪子柳永;尽挹两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酒吧里的侍者决然不会送来如此海量滔滔可与无限对饮的酒杯,那只能是上与星辰接、下与人间亲的诗人张孝祥,他在露天的星夜、露天的大江,与永恒碰杯,向上苍致敬……
一部中国文学史,多一半是在露天里体验,露天里沉浸,露天里酝酿,露天里写就。打开来,就是层出不穷的原野、河流、南山、沙场、驿站、山林、菊花、莲荷、落日、残照、大江、新月、蛙声、虫鸣、狗吠、鸡叫、幽径、雪岭、天河、星空、柳烟、晨钟暮鼓、野渡孤舟、边关雁声、田园鸟啼、采莲女、远行人、塔影、霜桥、古寺、流云、寒星……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意象,都滴着露水,含着地气,带着灵气,凝着天光,蕴含着山林水泽的幽深,倒映着天人合一的意境
后来,就渐渐被职业文人、职业写手们圈养起来,或藏于书斋,或供于案头,或囚于纸页,或嵌入字库,汉语结束了露天状态,切断了与天光地气、自然万象的血缘联系,而习惯了并且满足于在缺氧、缺水、缺光的隔绝状态里的人工生育、无性繁殖和自我复制,于是我们就有了无数寡情、缺水、无营养、无光泽,无灵性、无美感的文字,它们大都是从与天地隔绝的文化工业流水线上炮制出来,从唯利是图的文字产业市场批发出来。
这些文字的主要功能,就是拉动纸张制造业和印刷业的不断滚动,从而加速植被破坏和生态危机;此外,它们像干瘦、饥饿的蚊子,通过叮咬我们的肌体,使我们本就缺水贫血的生命更加干枯和苍白,阅读这些文字,一点也不会开启你的灵性和灵识,一点也不会增加你的美德和美感,而是恰恰相反,它加剧你生命的水土流失和心灵的沙漠化。
…………
让汉语重返露天状态,让文学重返露天状态,这是我能想到的拯救母语、为文学健身的方法之一。
从现在开始,我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将在露天里体验、露天里酝酿和露天里构思。
在露天的月光里、草地上,在露天的山坡上、河流边,在露天的海岸、阡陌、原野,在露天的乡村、城市、大街……仰观宇宙之浩瀚,俯察万类之竞逐,体会众生之艰辛,以露润笔,以泉漱心,闪电打开我的灵感,星光照彻我的思路
放生后的语言,在露天的苍穹大野里,或许能找回她丢失的一部分灵性、悟性、诗性、神性。
我把语言带进露天的生命旷野,在天籁地籁人籁的交响氤氲里,我与我的母语缠绵、痛苦、沉思、入定、静默、疗愈、欢喜、低语、祈祷、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