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峡
浪过三峡,如同人生奔流。
一浪接着一浪,一代接着一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从不停息。
我一直在长江三峡行走。无论人在何方,灵魂从未离开过这条大河、这座高山和这片丛林。高亢而又苍凉的川江号子,会在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地方突然响起,长长的,穿透我的梦。
那似乎早就有一种召唤,来自巫山群峰间的峡谷之巅,也来自十八岁的母亲灿如山花的笑脸。长江三峡,令人魂牵梦绕的神奇之地。我晓得,我必将为三峡而歌。
2024 年 11 月,在南方周末 2024 绿色创变者大会上,我被评为绿色创变先锋,接过的那尊奖杯,是使用可天然降解木质材料和可回收再利用的亚克力制作而成的,奖杯上嵌着一片绿叶,清新可人。《南方周末》的记者问了我一些问题:你对环境污染问题一直很关注,痛陈污染是生态文学创作的起源吗?从早年的疾呼到近年的生态散文,你关注生态的视角发生了哪些变化?
我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体会过生态问题的痛感。我生在江河之间,父亲家乡在黄河边,母亲家乡在长江边,我出生在湖北巴东,是在三峡岸边听着船工号子长大的。
小时候住在外婆家,舅舅们用两只木桶挑着长江水,爬上长长的石阶;外婆用明矾沉淀出泥沙,长江水就是我们的饮用水。三峡一带把圆嘟嘟的江豚叫作江猪子,我常看见江猪子跟在船尾翻滚嬉戏。
二十多年前,由于人们生态保护意识薄弱,长江水污染严重,鱼类骤减,再也不见江猪子,更珍稀的白鲟、长江鲟也慢慢减少甚至灭绝。我回到父亲的故乡山东东阿,看见黄河水有的地方只够没过脚背。
十多年前,我回到曾经任职的湖北某县采风,发现曾经的原生态景象已变成黑水横流的面貌。当地官员告诉我,河流的上游有煤矿,这是洗煤后流下的废水,该县有关部门并未制止,而是让煤矿签了污染补偿协议。我当时非常愤怒,痛斥他们为了经济利益而忽视生态效益和百姓健康。
我的生态文学写作,正是受到了当时环境污染的刺激,出于强烈的担忧,动笔批判和疾呼。
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曾经带来生态污染之殇,包括我在内,许多作家都是以呐喊的姿态书写生态议题。而近年来,我们也欣喜地看到生态环境在逐步改善。当人们有了主动保护环境的意识,文学也应该加以表现,从对触目惊心的污染的控诉转向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叙述。
我将这种转变概括为用一棵草、一只鸟的目光和心情打量世界、感知生命,试图从万物平等共生的视角理解和书写自然,而不仅仅是从人的利益出发考量环境。
我写作《鱼在高原》时,尝试以鱼的视角书写青海湖湟鱼洄游的故事。作为青海湖里唯一生存的鱼类,为了适应咸水湖的环境,它们褪去了鳞片,成为裸鲤,每年 6 月要沿河逆水而上,回到诞生之地产卵。这是悲壮之举,因为洄游过程中存活率极低,但它们以生命为代价维系着种群的世代繁衍。
当地人常说,青海湖的鱼,鸟儿可以吃,但人不能吃,站在鸟儿和湟鱼生存的视角,我们更能理解青海湖禁渔的意义。
我走访过多地,感受到在保护和开发之间,生态保护和经济利益的矛盾仍然突出。
有些地方搞保护,总是在给别人当后花园,被制约了开发的权利,老百姓的收入没有因为保护环境得到合理的提升;有些企业投入生态保护,短期内难以得到回报,难以长期坚持下去;在修复生态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只顾降低成本,环境污染出现反弹。
生态环境保护的制度正不断健全完善,但生态文明的构建是人类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利益的博弈,很多深层次的问题我们仍未触及,生态文学作家肩负着沉重的使命。
作家难以参与实际的决策和谈判,但应该通过书写关注各方利益与生态的冲突,呈现矛盾本身和解决矛盾的过程。
记者又问道:在生态环境不断向好的大背景下,你发现还有哪些仍待解决的历史问题和现实矛盾?你写的《根河之恋》赞美了鄂温克人的生态保护意识和行为,当地居民生计与自然保护也是一对常见矛盾,二者应该如何平衡?还有哪些新问题是过去的生态文学作品未能深入探讨的?
我说:当地居民究竟是搬迁还是留下更有利于生态恢复,我认为决策要因地制宜,不能一刀切。
以我的出生地三峡一带为例,那里多是坡度 45 度以上的高山峻岭,长久来看不适合人类居住和耕种,当地百姓移民到江汉平原后,光秃秃的山地得到修复,变成郁郁葱葱的森林。还比如,大兴安岭的鄂温克人对故土充满留恋,但为了保护自然也选择退出山林,过上了不错的新生活。
而湖北神农架林区,当地居民并没有离开家园,而是改变生存方式和生产方式,做好垃圾分类、污水处理,从靠砍伐为生转为以文旅开发为生,努力求得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现在不是《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描述的时代了,科技革命带来了历史巨变。我们应该意识到高科技对自然环境和人类命运的影响。
当代人普遍有城市病,为生计奔波,充满内卷压力。我想对你说,即使不能时时远行,即便在城市里,你也可以寻找身边的生态景象,探索附近的自然风光,为自己创造一片绿色,找到让内心平静的方法。人们总说,要去寻找诗和远方,似乎指的是遥远的地方,其实,爱护和感受大自然给予的一切,心灵的诗和远方有可能就在身旁。
生我养我的长江三峡正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无论我在何处,那一江大水都在我心中汹涌着,大三峡,守护着一江清水向东流,也守护着我们渴望的心灵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