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缘起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读书之事,乃名山事业。从古至今,文化事业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续与传承。
聚学文丛为文汇出版社推出的一套文化随笔类丛书,既呈现读书明理、知人阅世的人文底色,也凝聚读书人生生不息的求索精神。
聚学一词,语出北宋诗人范仲淹的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南京书院题名记》),意在聚合社科文化类名家的治学随笔、读书札记、史料笔记、游历见闻等作品,既有丰富的精神内涵,又有独到的观察与思索,兼具学术性、思想性和可读性,讲究雅俗共赏,注重文化效益,突出人文情怀。供读者闲暇翻阅时有所获益。
文丛致力于文化普及读物的出版,在市场化运作日益成熟的大环境下,不随波逐流,以平和心态,做一些安静的书,体现文化人的责任与担当,以此砥砺思想、宁静心灵。
书中日月,人间墨香。希望文丛的出版能为广大读者营造一个精神家园,带来丰富的人文阅读体验与感受。
二〇二四年四月
靳飞先生是张中行先生的弟子,与京城众多文化老人交情甚笃,其文字自然带有民国范儿。他特别于张伯驹、梅兰芳、冯耿光等人物极深研几,自出机杼,实在像极了他师尊辈那一代的文人。丁鉴
序:写文章的艺术
靳飞先生嘱咐的这篇小序,已是拖延多日了。这并不是忙碌或懒惰,而只是因为每读都若有新得,因此总是推倒重来,甚至还想套用下废名的好语,来一个不写而写了。
靳先生的随笔,第一个也是最为人所认知的便是明白如话,靳先生所操持的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化作文章。当然并不带有某些北京话的倨傲,仿佛是天子脚下对边地之鄙民的睥睨,而往往是极恳切的,要将满腹的见闻细细地与你说。
这种白话文的风度,在今世也是越发少见了,或者也只能从民国时期或从民国进入到当代的作家里能够偶或见到。譬如沈从文写湘西散记、汪曾祺写他的小小俗世传奇,都是亲切自然的态度。现代的白话文产生于一个芜杂的现代中国之中,从好的方面说是现代性的活力,从坏的方面说则是给写作者布下了重重荆棘,最终只有少数作家可以冲出荒野,而为现代文学和现代汉语开辟一些小径。
靳先生的语言风格即是属于这些小径中的一条,虽然不大,却是汉语的中正之路。本书的表现特别明显,第一辑里若干演讲,经编者丁佳荣兄整理成文后,居然与靳先生随笔的风貌差距甚小,这亦是从另一方面证明了靳先生的文字风格的确是文如其话,可以非常容易感受到那种白话袭人的气息。这些也许是受到了他的老师们如张中行先生的文章无形渗透与影响,堪作非物质文化遗产。
但是靳先生的文章又实在有着谋篇布局,文生情,情生文虽是自然而然萌生,然而胸有成竹之后方能笔下有竹。文章亦如是。靳先生在他的文章里,看似自然轻松、信笔拈来,但其人也是调动了全身的细胞,不唯是脑细胞,甚至也可以想见如禅宗和尚的手舞足蹈,方能做成一篇大文章。这些腾挪之术往往掩盖在他的明晓文风之下,使人不知不觉地进入靳先生营造的话语迷境之中了。
记得读上海俗语阳春面的来历时,知晓阳春面乃是光面,即只有面条,没有浇头,是最为便宜的面。有老师曾对我说起越剧戏迷对迷恋的名角的热情与忠诚,即使再穷,也要买上一碗阳春面送到船头给心爱的艺人。此乃闲话,阳春面的来历却是在《幼学琼林》这一类的蒙学书籍。其逻辑推理是这样的,阳春面没有浇头,头和脚相对,无头对有脚,但《幼学琼林》里有一个典故名为阳春有脚,即某某如阳春一般来到你的身边。如是乎,光面从无头到有脚到阳春的逻辑链条便在中国民间搭建成功了。阳春面也成为最好听的面的名字。
以上说了一大堆,貌似和正文无关,但其实也是采用靳先生的文章战法之一,譬如写张永和先生的文章讲有张永和先生在的场景时模拟张先生的语调与对话,实在是妙不可言也。由此可知,以上所说却是靳文虽然明白晓畅,但并不是朱自清的清浅如梅雨潭之绿的一派,而是追求最大意识量的一路,如朱家溍先生评说《游园惊梦》,乃是中国文字的最佳处,增之一分不能,减之一分亦不能,音形义相结合,成为一种高浓度的艺术。而靳文也往往通过各种穿插的技术编织成中国之锦绣。
还可值得一说的就是靳先生在诸多文章中的发明,靳先生好为新说,如曾经产生影响的民国京剧是另一种现代性(我曾在文章里多次介绍此说,以为是近现代戏曲研究的一大发明),又从金融角度研究梅兰芳,实乃深谙中国社会阶层而切近民国京剧之现实也。事实上,因为高校与研究机构于京剧昆曲研究渐趋增多,时下常见的趋势多有过度阐述与有意误读,研究者往往从书面到书面,或盲目追求学术新潮(但并非了解),因而时有让人忍俊不禁的笑闻。而靳先生的新论则建立在他对京剧昆曲的熟悉与体会之中,而又善于利用学术新说的启发。书中所说的白银与昆曲,即是将白银的流动以及全球史的研究,引入昆曲的诞生背景,因而重新构造了一个昆曲史的前史。
因此可以说,靳先生的研究路数与学院学者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学者们或热衷空中楼阁,而靳先生则是从基础(梨园或材料)开始深挖猛干,因而有所收获,并为其发明而自得也。
新说与发明是靳文的特色,也是本书的第三大亮点。如果翻读下去,在每篇文章中都有可能寻到几处新说,这或许是作者有意埋藏,等待读者去发现。然而发现或不发现又有什么要紧呢。作者(包括本书作者靳先生也包括本文作者我)都会微笑起来,正所谓文章寸心知而足可跌宕自喜也。
本书里的前半部分是我所熟悉的,譬如昆曲、冒辟疆诸文即是诞生在我邀请靳先生来讲座的北京大学课堂。而后半部分京都百寺选只是在网上看到过部分短章,等到阅读本书里的金阁寺一篇便可刮目相看。说到此篇,便是我拖延文章至今的缘由之一了。金阁寺、三岛、足利、世阿弥……纷至沓来又娓娓道来,又将融情入理置于日本文化与政治脉络中,非日本通不能至也。然只是日本通也不能至,还需要是从中国看日本,又从日本看中国才能道得出。恰如靳先生往来于日本与中国。
靳先生的网名为前世佳公子,虽不知从何以及从何时而起,也不知前世是何等样人。但其精神内核确是佳公子也,出入场中皆有其气场,甚至如其自嘲自带锣鼓点,至于日常生活心性才能也大抵可从历史里觅出一两个原型。写至此,忽然悟到佳公子必须加一个前世而非浊世的前缀方才妥贴,合乎世人之共感也。
谨以此文聊作若朴堂札记之一解罢,实则是我也借靳先生的随笔反省了一番写文章的艺术。
乙丑四月十二日写于西贡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