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序言】:
2015年,我初次接触娜塔莉亚金兹伯格的英译本,至今已读过许多引介她作品的导语。每读一篇,我总能获知起码一个关于她的新细节。娜塔莉亚列维于1916年7月14日出生于巴勒莫,17岁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她在都灵一个反法西斯家庭长大,在《家庭絮语》的作者附记中,她写到,作为都灵人能写这本书让她感到宽慰。法西斯种族法颁布后,她的家人被迫流亡,她也离开都灵。也因为种族法,她的首*部&长篇《通往城市的路》在1942年出版时,不得不署名亚历山德拉托尔尼帕尔特,因为当时意大利裔犹太人不得出书。等到她的第二部长篇《干枯的心》在1947年出版时,她已能用本名发表作品,并一直沿用这个名字,直到她于1991年秋离世。
我听说,和其他意大利作家相比,娜塔莉亚金兹伯格文风简洁,译起来比较容易。我的意语水平尚不足以让我判断原文,不过她的作品确实少有巴洛克式的描写,而这种描写可能出现于其他意大利作家笔下,比如著名小说家亚历山德罗曼佐尼金兹伯格的小说《曼佐尼家族》里的主人公。我认为,金兹伯格的文字虽不华丽,却异常准确,这种精准既是严苛的,也令人满足。
你会因为一篇作者序就爱上一个作家吗?如果她是娜塔莉亚金兹伯格的话,或许会。她凝练而直接的表达会让你放下戒备,甚至感到几分温柔,或许也有助于你判断她的文风,以及它是否过于简单。在随笔集《小美德》中,金兹伯格告诉我们,书中每篇文章都献给某位友人,但她既不会暴露友人的名字,友人也不会出现在文中。她还说,她没有改动这些文章,因为她已不再是写下它们的那个人。关于长篇《夜晚的声音》,她说:这个故事里的地点和人物纯属虚构。前者不在任何一张地图上,后者从未存在,也没在这世上任何角落生活过。这么说我自己也感到遗憾,毕竟我曾那样爱过他们,仿佛他们真实存在一般。从这两例上我们可看出,金兹伯格预见了读者可能会提的问题,并先行作出回答。她创造出潜文本,又主动回应了它,仿佛一位通灵者,在你开口提问前,已为你占卜好命运。她为读者搭建了一场游戏,预判他们的问题和反应,并借此构筑新的问题与反应。她若是显得古怪、冷峻、抑或寡言,那是因为这位魔术师正嘲讽地从你耳后变出一枚硬币。
遗憾的是,你手中这本中篇小说《瓦伦蒂诺》并没有充满魔力的作家附记。我第一次读到《瓦伦蒂诺》是在《开放的城市》里。这本书于1999年出版,由威廉韦弗编选,集结了他在罗马结识的七位战后意大利作家的作品。书中收录了《瓦伦蒂诺》全文,和其它作品一样,由韦弗翻译。此外,每位作家的选段前都配了一张作者照片。照片上的金兹伯格蓄一头短发,面容仿佛石刻。
选集开篇,韦弗回忆了自己二战期间前往意大利的经历。他起初是一名怀揣文学抱负的救护车司机,后来逐渐成长为一名文学译者,一位浸淫在罗马文学圈的美国旅人。他依次讲述自己怎么结识选集里的作家。他在埃琳娜克罗切举办的家宴上遇到了金兹伯格。克罗切是一名作家、译者,在她的努力下,朱塞佩迪兰佩杜萨的小说《豹》才不至于被埋没。金兹伯格当时还年轻,和她一同赴宴的是罗马大学英语文学教授加布里埃莱巴尔迪尼,她的第二任丈夫。当时她与巴尔迪尼刚开始交往(他们在这次晚宴后不久结婚)。当巴尔迪尼将她介绍给韦弗时,韦弗说自己在金兹伯格面前很拘谨不仅因为她的英勇事迹让他心生敬畏,还因为他读过一封信,这让他有种闯入她私人生活的感觉。
这封信来自金兹伯格的第一任丈夫莱昂内金兹伯格,写于他去世之前,收录于选集《抵抗运动中被判死刑者的信》。莱昂内是都灵大学的俄语文学教授。1944年,与娜塔莉亚金兹伯格结婚六年后,他因长期从事反法西斯知识分子运动和组织工作被捕,最终在罗马狱中被折磨致死。在结识金兹伯格的几天前,韦弗偶然读到这封信,并将它译为英文,收录进选集。在信中,莱昂内金兹伯格鼓励娜塔莉亚去写,去帮助他人。
通过艺术创作,你将不再被泪水哽住咽喉;通过社会活动,你将贴近他人的世界,而不再依靠我作为与它相连的唯一纽带。
这本书信选集的出版商埃诺迪也出版了金兹伯格的作品,这是一家娜塔莉亚和莱昂内都支持的反法西斯出版社。她正按照亡夫在信中嘱托的那样生活:写下去,帮助他人,贴近他人的世界。
《瓦伦蒂诺》出版于1957年,彼时她的创作生涯进入高产的中段。初读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是一个被它完全吸引的读者这篇小说既令人心碎,又令人捧腹。小说主人公瓦伦蒂诺,从出生起到小说开篇现身时,一直是家人沉重的负担。他们倾尽全力供他学医,父亲坚信儿子会成为大人物。这个说法像咒语般一遍遍重复,小说叙述者、瓦伦蒂诺的妹妹卡泰丽娜告诉我们,虽然这个信念没什么根据,但从一开始瓦伦蒂诺还小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或许后来很难改变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卡泰丽娜、她的姐姐,还有她们的母亲都活在父亲为瓦伦蒂诺编织的幻想的阴影之下,哪怕早有迹象表明,瓦伦蒂诺只是一个性格温和、爱慕虚荣的人:他擅长缝纫,很会逗小孩开心,喜欢穿上家人为他斥巨资做的滑雪服,仅仅为了博取赞美。这个男人注定会在所有大事上让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他天生喜欢调情,
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后来都不了了之,母亲总是忙前忙后收拾小饭厅,穿戴整齐接待她们。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因此当他告诉我们,他会在一个月内结婚,没人相信他的话。我母亲很疲惫,不得不收拾好小饭厅,穿上了那条灰色丝质连衣裙:她的女学生参加音乐学院考试,或瓦伦蒂诺带女朋友回家,她通常都会穿上这身衣服。
当瓦伦蒂诺向家人介绍未婚妻玛达莱娜时,这个年长女人让全家大为震惊。她身材矮胖,穿貂皮大衣和平跟鞋,已经开始长白发,戴眼镜,举止直率果断,几乎让人忽略了她的汗毛。她点上一支烟,对瓦伦蒂诺的家人说,她会好好照顾他,因为她很有钱,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生活。听到这话,瓦伦蒂诺的母亲不禁哭了出来。
他们出门为新家购置家具前,
瓦伦蒂诺给母亲描绘了未婚妻房子的布局:那是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别墅,坐落在满是花园和小楼的街区。她从小生活在那里,以后他们俩也会住在那里。
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待在那里面面相觑,我母亲让我去叫姐姐,我就去了。
在家人震惊的沉默中,我们看到父亲为瓦伦蒂诺编织的梦想再也无法成真,一切都被这个长汗毛、抽香烟的妖灵 瞬间击碎。
玛达莱娜并不是一个反面角色。我们很快发现,她是一个模范嫂子,对亲属们慷慨大方。父母去世后,卡泰丽娜甚至搬去与兄嫂同住,因此很快成为这桩神秘婚姻的理想叙述者。故事结尾有一个戏剧性转折,我就不在此剧透了我刚才描述的一切都发生在开篇数页之间。但我接下来要讲的或许算是剧透,因此你最好就此打住,读完小说后再回来。
金兹伯格有意透过迟钝的卡泰丽娜来呈现瓦伦蒂诺与玛达莱娜的婚姻。卡泰丽娜似乎看不清兄长的本质,而这种看不清,正是批评家、译者恩里卡玛丽亚费拉拉所说的金兹伯格对未言之事的呈现,也就是我在前文提到的潜文本。换句话说,如费拉拉所言,《瓦伦蒂诺》是意大利当代小说中最早描绘男同性恋的作品之一。他们在婚姻中扮演颠倒的性别角色,这背后有若干原因,但小说从未点破。故事里所有人都表里不一,卡泰丽娜或许是唯一的例外,随着时间推移,她某种程度上成了我最爱的角色。瓦伦蒂诺与玛达莱娜的婚姻打破了家庭秩序,影响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以及卡泰丽娜。然而直到最后,卡泰丽娜依然坚定不移地爱着她那华而不实、头脑简单、自私自利的兄长。
经历种种破碎后,她的最后一句话依然闪耀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激进的爱:
我很高兴他的步子还是那么幸福,那么雀跃、自在;我很高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迈着同样的步子。
亚历山大齐,2023年
钟娜 译
娜塔莉亚·金兹伯格1916 年生于意大利巴勒莫。她在都灵长
大,生活在一个聚集了反法西斯活动家、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
家庭,十七岁时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逐渐成为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意大利作家之一(《纽约时报》),作品
多探讨压迫、家庭和社会变革等主题。1938年,她与著名作
家、活动家和编辑莱昂内·金兹伯格结婚。1940年,法西斯
政府把金兹伯格一家流放到一个偏远的村庄。在墨索里尼倒
台后,莱昂内逃到罗马,被纳粹当局逮捕并酷刑致死。
金兹伯格在罗马、伦敦和都灵度过了人生后来的岁月,撰写
了《家庭絮语》《小美德》《亲爱的米凯莱》《我是因为高兴
才娶你》等数十部小说、剧本和散文,获得意大利文学最高
奖斯特雷加奖和巴古塔文学奖。她还曾将普鲁斯特与福楼拜
的作品译成意大利文。1991年,金兹伯格在罗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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