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九四〇年,爸爸和玛蒂刚刚租下瞭望山庄的时候,南方还是一片纯正的乡村景象。爸爸以此为家,长居二十载,直到他去世。如今这片乡村早已不在。倒不是像契诃夫笔下的樱桃园那样,被中产阶级地产开发商给毁掉的,如果这是在波多黎各,或者古巴没经过卡斯特罗革命的话,可能宿命的确会是如此。但这片乡村毁于赤贫人口令人不安的快速增加,他们的棚屋遍布大安的列斯群岛,并不因为政治派别而有任何不同。
我们小的时候,一大早在玛蒂帮我们收拾出来的小房子里躺在床上醒来,常常会聆听南方传来的乡间美洲鹑口哨似的叫声。
这片乡村到处长满曼尼瓜矮树,遍布溪流。水边长满高大的凤凰木,傍晚时分常常有野生的珍珠鸡到树上来栖息。白天它们在灌木丛里走来走去,到处刨地寻找食物,时时彼此呼唤,保持着联系,傍晚就突然飞快地跑起来,奔回栖息的大树。
曼尼瓜矮树是一种原产于非洲的金合欢属带刺灌木,据克里奥耳人说,最初的树种是从黑奴的脚趾缝里带到这片群岛的。珍珠鸡也是来自非洲。它们始终也没有像西班牙移民们带来的其他那些放养在院子里的家禽一样变得驯化。有一些逃掉了,在热带季风性气候中生长繁衍,就像爸爸曾跟我们讲过,在南美洲的海岸上,有些黑奴从遇难的贩奴船上逃下来,人数多到足以保留他们原有的文化和语言,因此他们就得以像在非洲那样,继续在南方的荒野里共同生活,直到如今。
Vigía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意为瞭望或者展望。农庄建在一座山上,视野毫无阻挡,直达哈瓦那和北方沿海的平原。这片朝北的风景跟非洲或者美洲大陆都毫不相干。而是一片克里奥耳岛民的生活场景,在温斯洛·荷马的热带风景水彩画中常见到这样的景致,大王棕,蓝天上飘着小朵的白云,随着东北方吹来温和的信风所谓brisa,积云持续地变换着大小和形状。
夏末季节,当赤道无风带随着太阳北移,下午热气聚集之后,常常会出现壮观的雷雨天气,即所谓的chubascos,暂时驱散南方内陆形成、朝北方海洋流动的湿热暑气。
有些夏季,会有一两场飓风摧毁岛上穷人的棚屋。这些飓风的灾民,damnificados del ciclón,就会给当地政坛带来新的压力,本来因为市政供水不足,醉酒的美国军人往何塞·玛蒂纪念碑上尿尿被媒体大肆渲染,触犯国民尊严引发众怒,以及常闹常新的糖价风波等等问题,当地局势已经相当紧张了。
每年夏天,家里必定要遭几次雷劈,我们小的时候没有人敢在雷雨天打电话,起因是爸爸有一次电话讲到一半,突然被雷电击中倒地,他全身以及整个房间都淹没在环状闪电的蓝光里。
在山庄的早些年里,爸爸好像根本没有写过小说。当然,他写了很多信件。他在某封信中写道,该轮到他休息了,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
玛蒂似乎对于西班牙内战的后期他们一起在马德里度过的那段惊心动魄的生活经历仍然保有兴趣。她跟爸爸常常在下面游泳池边上的红土场上打网球,他们还常常从哈瓦那的球场上请来自巴斯克地区的职业回力球运动员,在山庄举办网球派对。他们中的一位,如今的年轻女子大概会称之为性感帅哥的,玛蒂偶尔会挑逗他一下。关于这位情敌,爸爸说只需动用最简单的刁钻战术,用切球、旋转和挑高球就可以在网球场上轻取他,因为对方力量固然大得多,发力却毫无心机,缺乏控制。
无论是开着大副格利高里奥·富恩特斯长期停放在科吉玛小渔港随时备用的佩拉尔号去深海捕鱼,在塞罗的卡萨多力斯俱乐部打活鸽射击,或是进城去哈瓦那的弗洛里蒂塔喝酒,还有购买刊登着详细描绘遥远的欧洲战事实况图片的《伦敦新闻画报》,对于我们而言,一切都乐趣无穷。
爸爸有一次引用屠格涅夫的话对玛蒂说:他人的内心即是深林。于是她就借了其中部分来为自己刚完成的一部小说做标题。对这种事爸爸总是很擅长。
虽然瞭望山庄这一版的小说集里包含了一九三八年出版的爸爸第一本小说集里的全部短篇,而这些故事如今已经广为人知,但对于读者而言,这一版的主要吸引力无疑在于他搬到瞭望山庄之后才创作或者问世的那些作品。
约翰、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海明威
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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