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喜欢我的人绝不会因为我的眼睛小而不喜欢我,而那些讨厌我的人也绝不是因为我是小眼睛而讨厌我……人生的许多难题其实都可以简化为简单的逻辑问题。那么,小眼睛的人为什么还要去在意自己的小眼睛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学生身份当然在不断改变: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又从中学生变成大学生,最后还从大学生变为硕士生和博士生。但是时至今日(精确地说是年逾花甲),我仍然觉得自己极为无知,我仍然觉得自己的前面还起伏着无数的疑惑和绵延着无边的学海……一句话,我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小学生心态。
薛忆沩
引 言
我外婆出身于湖南省宁乡县一个典型的封建家庭,也出嫁到湖南省宁乡县一个典型的封建家庭,而纯真的天性却让她对封建思想好像有天然的免疫力。这在生育的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与大多数同龄人不同,我外婆对生男生女(说得粗俗一点就是对新生儿的下半身吧)从来都不是特别在意。她自己生育了五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儿,后三个是儿子。她对他们或许有性格上的偏爱,却绝对没有性别上的歧视。不过在生育问题上,我外婆还是有一个困扰了她大半辈子的结。因为这个结,新生儿上半身的一个特殊部位自然就成为我外婆关注的焦点。具体地说,每次经历完分娩之痛,这位精疲力竭的产妇都会急不可耐地去查看新生儿的眼睛,看眼皮是单还是双,也就是看眼睛是小还是大。我外婆的这个结应该是在她自己婚礼的当天烙下的。那是1931 年深秋里的一天。那一天,年仅十六岁的新娘身穿着大红色的旗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自己的新房。她知道与自己同龄的新郎还只是一个初中生,还正在为来年要报考省城里的哪一所高中而局促。这不是我外婆担心的事情。她也知道他们的婚配虽然在经济上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新郎家的文化氛围却与自己的娘家相去甚远。这也不是我外婆担心的事情。我外婆担心的是新郎家最显露的隐性基因。在头盖被掀开的一刹那,那最显露的隐性基因果然令新娘美丽又羞涩的大眼睛如同遭受了电击。
根据遗传学的理论,决定单眼皮的是隐性基因,因此单眼皮出现的几率只有由显性基因决定的双眼皮出现几率的三分之一。这严谨又积极的科学理论本应该足以解开我外婆的结,可惜它却一直没有机会与我外婆漫长的生活实际取得直接的联系。她最大的孩子出生于1934 年11 月,最小的孩子出生于1950年3 月。在这长达将近十六年的遗传过程中,我外婆每次分娩之后急不可耐地查看到的结果始终恒定不变。我相信这揪心的永恒在每次分娩之后都要将我外婆做母亲的喜悦至少打一个八五折。
五个孩子都没有能够像自己那样漂亮地打开心灵的窗口, 这并没有让我外婆彻底绝望。她开始寄希望于下一代。而五个孩子好像都十分心疼为结 所困的母亲, 选择的解药也都完全对症。以大女婿为例,他不仅是双眼皮、大眼睛,还因为生长于黄河岸边,长年以粗粮为主食,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在五十年代的南方城市长沙可以称得上是美男子。不幸的是,心疼和对症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从下一代1959 年1 月的首次曝光到下一代1982 年9 月的最后亮相, 我外婆又经历了八次幻想和八次幻灭。我估计这新一轮的全军覆没最后也会将我外婆人生的乐趣至少打一个八五折。
我外婆一直活到了2012 年的秋天, 也就是九十七岁生日的前夕。她出生在桂花飘香的季节,也在桂花飘香的季节离去。这首尾飘香的呼应足见她对美的向往有多么地执着,又是多么地天然。在她生命的最后那四年多时间里,我勾画她平凡人生的随笔《外婆的长恨歌》(2008年5月7日《深圳特区报》首发并被《随笔》和《读者》杂志转载) 吸引了不少的读者。不过在其中,我并没有提及我外婆对遗传的长恨,那从1934年11 月开始,绵延了七十多年的长恨。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那没有提及并不是我自己的疏忽,而是上天的设计。换句话说,它是承接天意的伏笔。因为这个伏笔,我才可能(也必然)在《外婆的长恨歌》问世将近十七年后开始和完成现在的这个故事,这个以小眼睛的小学生为主角又以大革命的大时代为背景的故事,这个以小见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