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对索福克勒斯所做的出色的、充满争议性和影响深远的阐释,并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清楚地基于翔实可信的文本分析。例如,在《悲剧的诞生》(The Birth of Tragedy)中,尼采对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整个解释都基于这样的主张,即俄狄浦斯解出斯芬克斯之谜证明他有绝对的智慧,且他的智慧是圣人的智慧(1967,42,46,6770)。然而,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声称他仅凭纯粹的人类理性就解出了斯芬克斯之谜,由此否认了宗教先知和神谕所说的智慧(390398)。在本书中,我将根据对忒拜剧文本《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和《安提戈涅》的详细分析来评估尼采对索福克勒斯的阐释,尼采正是根据这几个戏剧认定索福克勒斯是反理性主义者。至于我对戏剧的处理,我并不假定个别人物,如俄狄浦斯或忒瑞西阿斯(Teiresias),是索福克勒斯的代言人,而是认为诗人的思想只能通过在每一部剧的整体语境观照下每个人物的话语来揭示。
尤其,自尼采以来,将索福克勒斯视为尼采式人物原型(proto-Nietzschean)或理性主义的宗教敌人的观点盛行于各种思想家和学者之中,例如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称尼采为《俄狄浦斯王》最真的向导(1988,4)。例如,海德格尔断言,正是俄狄浦斯去蔽(disclosure of being)的激情,即希腊人对于科学的根本激情,导致了他的垮台(1980,107)。伯纳德·诺克斯(Bernard Knox)认为,《俄狄浦斯王》重申了神圣秩序宇宙的宗教观点,以反对五世纪哲学家和智术师的理性主义(1998,4748)。查尔斯·西格尔(Charles Segal)对索福克勒斯的虔敬表示怀疑,但确信索福克勒斯对理性主义的拒绝:《俄狄浦斯王》的言辞反讽同时反映了以下两点:俄狄浦斯最终未能解出该剧真正的谜由偶然或遥远神秘的神明统治的宇宙中的生命意义之谜;以及作为语言之理性的逻各斯(logos)难以理解宇宙的不一致性。(1986,73)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彼得·欧本(J. Peter Euben 1986,1990,1997)和阿琳·萨克森豪斯(Arlene Saxonhouse 1986,1988,1992)对索福克勒斯政治思想的开创性研究挑战了这一学术共识,强调在索福克勒斯和苏格拉底之间存在极大的相似性和连续性。他们的工作对我帮助颇多,对此我很感激,但我比他们更进一步。我认为,尽管索福克勒斯对政治理性主义试图仅在理性之上建立政治社会持谨慎的批评态度,但他明确指出仍然需要一种理论理性主义,即尝试用纯粹的理性来指引个人的生活。例如,欧本就曾暗示,在悲剧与苏格拉底政治理论之间可能存在密切关系,尤其是这出 [《俄狄浦斯王》](1990,127n,72;另见 3031,108,202203)。但欧本想要强调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戏剧更多地将俄狄浦斯呈现为理性的限度和神明存在的活生生的证据,而不是他的理论理性主义(115;另见 2627,101,105,122123;1986,28,35;1997,194196,199201)。此外,尽管我完全同意萨克森豪斯的这个观点,该剧是对政治理性主义的警告,即试图仅基于抽象的、算计的理性来改变世界,但我不同意她的另一个看法,即这出戏剧至少部分地也是对理论的、苏格拉底式的、仅凭理性来追求智慧的一种批判(1988,1272;尤参 1263,1265,12701273)。
彼得·阿伦斯多夫(Peter J. Ahrensdorf),美国戴维森学院詹姆斯·B. 杜克政治学教授、古典学兼职教授,研究方向为古典政治理论、现代政治理论和美国政治思想,著有《苏格拉底之死与哲学生活》(The Death of Socrates and the Life of Philosophy,1995)、《荷马笔下的诸神与人类德行》(Homer on the Gods and Human Virtue,2014)、《荷马与政治哲学传统》(Homer and the Tradition of Political Philosophy,202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