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俄罗斯娃娃玛特廖什卡,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诞生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他的一生只是动荡时代背景的缩影。他的音乐以精妙而复杂的方式记录了他的一生。也许我们无法找到原真的斯特拉文斯基。也许斯特拉文斯基只是他自己和其他人的一项发明。但是,这项发明本身就是一个时代和地点的产物。
英国牛津大学音乐学教授、斯特拉文斯基专家乔纳森·克罗斯带领我们寻找斯特拉文斯基其人、他所处的时代和他的艺术之间的关联,力图揭示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如何以及为何如此强有力地反映了它所处的时代。
20世纪著名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一生经历复杂,其音乐则影响巨大,《春之祭》的余响百年不绝。生于沙皇时代的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扬名巴黎,二战前夕又移民美国,冷战时期访问阔别了半个世纪的俄罗斯,最后埋骨威尼斯,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到处漂泊,在他为自己打造的世界公民的形象下,总是有一种游子的心态,既想融入新的地域、时代,又受个人历史和彼时思潮影响,不断回望故土与过往。
本书作者英国牛津大学音乐学教授乔纳森·克罗斯作为斯特拉文斯基专家,十分了解斯特拉文斯基身上的这种张力,因此能够超越斯特拉文斯基本人不同时代及某些传记作者的矛盾叙述,像打开俄罗斯套娃那样,拨开一层层迷雾,通过对斯特拉文斯基音乐与社会状况关系的分析,把握住斯特拉文斯基一生的主旋律,使读者能够借这部小传对其人、其音乐有一个初步的、多方位的认识。
本书粗线条地叙述了斯特拉文斯基一生的主要事件、其艺术交游、情感生活,把重点放在对其作品创作思路、方法的音乐分析上,因此也可当成一本对斯特拉文斯基音乐的导读。
想一个象征着俄罗斯、俄罗斯人的符号。首先映入脑海的会是什么?最有可能的是一个木制娃娃,它嵌套在尺寸逐渐递增的许多其他木制娃娃内,被装饰成一个乡村女孩或妇女,有着黑色的眼睛和勾画分明的睫毛、玫瑰色的红脸颊。她总是戴着头巾,身着缀有鲜艳花朵的围裙。这就是玛特廖什卡俄罗斯套娃。玛特廖娜或玛特里奥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名字。这个词的词根是拉丁语mater,与现代俄语中母亲一词相关。因而,对于俄罗斯人而言,玛特廖什卡便被亲切地与母亲和母性形象关联了起来,并由此与俄罗斯祖国这一概念相关。植根于一个与这片土地紧密联系的古老民族的技艺和传统,这些小木娃娃代表着一种不朽的罗斯理念。于外人而言,玛特廖什卡娃娃也通常被认为象征着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俄罗斯精神。用温斯顿·丘吉尔在二战爆发时的一句名言来说,俄罗斯是一个谜团里头的谜题裹着的谜语。
在俄罗斯,木工有着悠久传统,这一点毋庸置疑。谢尔盖耶夫镇是一个著名的民间艺术中心,它位于莫斯科以北约70公里。拉多涅日的圣谢尔盖在13世纪制作了谢尔盖耶夫镇的第一个玩具……沙皇的孩子们早在1628年就收到过来自谢尔盖耶夫镇的玩具……[到了]1880年,谢尔盖耶夫镇坐拥322家玩具作坊。但是,这其中没有玛特廖什卡。如今著名的玛特廖什卡娃娃直到1899年才首次出现在谢尔盖耶夫镇。嵌套娃娃的理念实际上是从日本进口。人们普遍认为,第一个俄罗斯玛特廖什卡娃娃是在阿布拉姆采沃艺术村中绘制而成,那是一个是由富裕的铁路大亨萨瓦·马蒙托夫和妻子伊丽莎白在谢尔盖耶夫镇外不远的庄园中建立起来的艺术家聚集地。阿布拉姆采沃成了一个艺术、歌剧大熔炉,在此酝酿着一种俄罗斯新民族主义美学。玛特廖什卡虽然植根于农民手工艺品,但是它诞生自一种既贵族又现代的渴望,即保存迅速消逝的过去,并向更广泛的公众传播俄罗斯这一理念。1900年,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一件玛特廖什卡娃娃样品与其他俄罗斯民间艺术品一起展出,自此成为抢手的国际商品。在它斩获奖项后,订单开始迅速涌入,让一代又一代俄罗斯工匠保住了饭碗。在这场展览上,有一位看到这个娃娃的俄罗斯游客,名叫谢尔盖·佳吉列夫。这不禁让他思考,在巴黎,人们对于进口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俄罗斯物件的热情,或许延伸到了大宗生产的木制小雕像之外。
事实证明,那些西方确信是古老俄罗斯民间精神的原真体现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新发明,其推手是现代性的两大双生子:怀旧和商业。
1898年,就是玛特廖什卡出现的前一年,在佳吉列夫的领导下,一群富裕、年轻的圣彼得堡艺术家和思想家在艺术世界的旗帜下首次公开惊艳亮相。艺术世界既是一本杂志,也是一项运动,专注于以激进的方式呈现一种源自民间传统的新俄罗斯艺术。其中有些人甚至与阿布拉姆采沃有过接触。事实证明,他们对于早期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影响具有决定意义。不出十年,斯特拉文斯基及其合作者们就会取用旧俄的一些故事、艺术和音乐,令它们脱胎换骨,变成一部出口巴黎的芭蕾。法国人喜爱火鸟的魅力、色彩和被发明的原真性。他们欣然接受它,就像接受玛特廖什卡一样。他们也欣然接受了后来把法国当成了家乡且将自己重新打造成法国人的斯特拉文斯基。为了迎合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新局势,他在音乐中展现出一种新的法式姿态。几十年后,为了呈现一位美式斯特拉文斯基,这个娃娃被再一次拧开拆散。为了表示对东道主的敬重,他会说起另一门新语言。
为自我重塑大师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作传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确实,得益于一批杰出学者孜孜不倦的工作,与他一生相关的诸多事实和行为习惯如今已经广为人知。他们毕生致力于研究满是信函、日记、手稿、合同、医疗和法律账单的档案,以及其他大量相关材料;他们搜寻证据以确认或是反驳由斯特拉文斯基自己、家人、支持者和辩护者公开发表的言论。然而,许多未知事物、不确定因素和矛盾仍然存在。即便那些非常熟悉斯特拉文斯基的人(在世或离世)的证言也不值得完全信任,因为他们讲述的一些故事前后并不一致。所以,我们应该去哪里寻找真正的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呢?当我们遇到他的时候,怎么才能认出他?
就像玛特廖什卡,斯特拉文斯基诞生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在他有生之年,他出生时的国家变得几乎无法辨认。作为一位流亡者,斯特拉文斯基主要从远处观察着这种变化,但战争与革命、疾病与死亡仍然留下了伤口。他鲜少谈论这些事情。但是,伤口无疑就在那里,它们可以在他创作的音乐中被听见。就像玛特廖什卡,他的艺术诞生自怀旧之情,这是对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俄罗斯的怀念,对一个也许是想象中的俄罗斯的怀念。但是,这是一个形塑了他的俄罗斯,是一个他出于现代目的而转头望向的俄罗斯,为的是向一个同样经历失落的世界诉说(应该说,取得了一些商业上的成功)。斯特拉文斯基的一生只是动荡时代背景下的缩影。他的音乐以精妙而复杂的方式记录了他的一生,以致其他人或许也能在其中觉察到自己的反应。
关于斯特拉文斯基,我们永远无法确信什么,即使在他看似真情实感地讲着真话的罕见场合。毕竟,他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更确切地说,是他的自传代笔作家说过):音乐根本什么也表现不了。我们怎么能够真正地知道这种哀歌或是那种爱的表达是真切的呢?听众上当了吗?这重要吗?也许我们无法找到原真的斯特拉文斯基。关于原真的斯特拉文斯基,他的音乐说了什么?关于原真的俄罗斯,玛特廖什卡说了什么?也许我们有的只是斯特拉文斯基他自己和其他人的一项发明。但是,这项发明本身就是一个时空的产物。在寻找斯特拉文斯基其人、他所处的时代和他的艺术之间的关联时,我这本评传的目的不过是简单地说一说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如何以及为何如此强有力地反映了它所处的时代而已。
作者 | 乔纳森·克罗斯 Jonathan Cross
英国牛津大学音乐学教授、牛津大学基督教堂学院音乐研究员。他的写作、教学和广播节目涉及广泛意义上20和21世纪音乐相关问题,以及音乐理论和分析。1998年,他广受赞誉的著作《斯特拉文斯基的遗产》出版,还在2003年编辑出版了《剑桥斯特拉文斯基指南》。2016年,他担任伦敦爱乐管弦乐团《斯特拉文斯基:神话与仪式》系列顾问,该系列赢得了英国天空电视台艺术奖古典音乐奖。他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音乐频谱主义上。他曾担任《音乐分析》期刊主编和《格罗夫音乐在线》副主编。2015年,他当选为欧洲科学院院士(MAE),而后在2023年当选为英国科学院院士(FBA)。
译者 | 刘娟
英国剑桥大学音乐专业硕士毕业、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