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的拉丁名维克多意指胜利,也蕴含着地中海的古典风韵,他的姓雨果则代表着属于北欧撒克逊人的根与精神特征。他的名字似乎预示着非凡的命运,与他那一代人深信个人有能力塑造世界、铸造历史的观念不谋而合。雨果对自己的文学天赋充满伟大的愿景。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无畏,象征着自由、平等与友爱的价值观。他既谴责暴力,又赞扬启蒙时代的社会理想。正因怀有这种平等的精神,他极力追求共同真理与集体利益,最终成为19世纪法国文学的巨人。
在这部传记中,雨果并非一个得胜自恋的半神,而是一个更为谦逊而焦虑的人。这是对他生活与思想的写实,既信念坚定,又脆弱易溃,既渴望伟大与满足,又遭受着与之匹配的幻灭与局限。以这种方式看待雨果,我们能看到一个比典型描绘更加吸引人、更具人性的他,并获得一种更深入、更具雨果风格的视角。
没有一本雨果的传记能为他盖棺论定或做到详尽无遗,但他选择将自己庞大的作品集比作汪洋的隐喻,在我构建本书的结构时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2002年雨果诞辰200周年庆典期间,法国国家图书馆举办的维克多·雨果:汪洋行者展览的组织者所论述:只有汪洋,才能与雨果作品的宏大、多样和恒久相称。将雨果的作品视作变幻莫测的海洋,其表面层层波动,深度难以测量,唯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洞悉其深广,唯有民主变革之风才能维持其形态。这一波澜壮阔、永无止境的流动形象,唤起了雨果思维中的潮起潮落。也就是说,这表明了任何对他作品的阅读都应尊重他那强烈的对比和明显的矛盾,就像同一片海域时而汹涌,时而死寂。
作为一名浪漫主义者,雨果感受着这个世界的重量,他相信宇宙是永无止境,永不静止的,时间不断流逝,生命不断更迭,日夜不断循环。他视这些表面上的对立面为亲密相关,而非矛盾对立:对立面并不会彼此损耗,恰恰相反,它们彼此成全。旧的一章结束,新的一章又会开始。表面上看似不连贯和独立的现象实则是同一运动的组成部分,就像波峰和波谷共同构成波浪一般。我们不该将它们视为相斥之力,反而是互补之力,从这一角度来看,它们是可以互换的。
这种流动孕育出神圣的生命之力,在溶于人类历史与人心的过程中终将带来解放。在我们的世界,无论是历史还是人心都无法保持不变或恒定。雨果不仅将这种自由与他自己的创造力联系起来,还与他所处时代不断发展的现代社会相结合。在他眼中,他的想象力必须像大自然一样自由而不受约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洞悉生命的多变,并探究其神秘的轨迹,从而赋予他的思想以社会与精神意义。
他将自己视作联系外界与内心变化的河道,并在1846年他的全集序言中考虑使用汪洋这个词作为标题:
我毕生的创作是一望无际的零星想法,起了头的作品与轮廓尚不明确的草稿……它们漂浮着在漩涡中打转,而我将思绪扔进漩涡,却不知何时得以浮出水面。
他曾将现代文学比作生机勃勃的汪洋。在英吉利海峡环抱的泽西岛与根西岛上流亡的日子里,他对这一想法越发着迷。
雨果在那里创造了汪洋行者这个词,用以描述艺术天才如何将自然界的自由流动导引入人类文明。他批判自己儿时的天真,不再认为诗人必须像赫拉克勒斯(Hercules)改变阿尔菲奥斯河的流向一样改变历史进程,因为人本不该刻意改变流向,而应加以疏导。与此同时,他用延绵不断却又不总直达目的的河道象征自己想法的形成。他声称自己已从保守主义转变为共和主义,就像由江河汇入大海。对他来说,广袤开阔的视野与生机勃勃的自然别具诗意与政治意义,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引领这位天马行空却又绝不轻浮草率的思想家涉足未知而陌生的水域。
在这本传记中,我们也可以以一种更具体和实际的方式来理解汪洋这个比喻。雨果自比为汪洋,意味着我们无法简单地把这整片汪洋泵进一根水管里去得出一个片面的评断。如果我们想用这种方法排干这片汪洋,那这本传记的篇幅之大就连雨果最狂热的粉丝也将泥足深陷,难以前行。同样,只取弱水一瓢作为样本去分析亦是无用,因为这就有以偏概全的风险,也滞塞了整体的灵活性。相反,结合对雨果作品的近距离推敲与远距离观察,这种既有选择性也有一致性的方式则能突出他写作的主要规律。
雨果也用类似的方法处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他首先挑选出需要仔细推敲的局部元素比如人物的相遇,真实和虚构的人物形象,抑或历史中的某些特定时刻再将其特征与更广泛的时间跨度以及在追求意义过程中可能性所带来的巨大焦虑相联系。在阅读雨果的作品时,通过这种多角度的观察方法,我们得以窥见他在汪洋中的各种动态,以及其中驱动潮汐的周期性力量。如此一来,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瞥见雨果一生中的各个阶段,以及他用来自我表达的各种方式和媒介,从而揭示他作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雨果渴望在一个全面的视野中将一切融为一体,这一愿望因其私人和公共生活中的不和谐而愈发迫切。他父母之间的敌对情绪,他自己的婚姻和婚外情中的痛苦;19世纪法国不同艺术风格之间的对立;法国政坛及其与欧洲邻国之间的敌视;政治生活与精神信仰之间日益变深的鸿沟他试图和解的过程中确实不乏对立面。然而,他抚平不安的决心之所以受阻,不仅是由外在的对立造成的,也包括他自己内心的矛盾。
他对人类情感矛盾的敏锐感知让他渴望成为调和纷争的媒介,深植于他充满诗意的思维之中。人的内心显示出我们时代的一幅凄凉的画卷。有条蛇在泉水的源头清晰可见,疑虑在我们的灵魂深处爬行。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这位现代主义词匠,曾将《恶之花》(The Flowers of Evil)(1857)中的三首诗献给雨果,并宣称自相矛盾是人权之一,这并非巧合。雨果是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虽然不断追求和谐,但总是不得不与不协调共存,他把这种不得已视为一种美德,将其想象为通往更丰盈人生和更贴近上帝的必经之路。
作者|布拉德利·斯蒂芬斯 BRADLEY STEPHENS
布里斯托大学法语系教授,研究方向为19世纪至当代的法国文学,著有《雨果、萨特与自由的义务》,编有《悲惨世界及其来世:在书页、舞台和屏幕之间》等。
译者|王琳淳
译有《食物语言学》《记号》等,部分译著为国家重点出版物规划项目和国家出版基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