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出境,经缅甸北部的掸邦,沿着一条无名公路往南几十公里,就到了那重山遍布、密林合围的地方。
一辆黑色的丰田SUV沿着盘山公路飞驰,车内坐着三个人。司机是典型的东南亚人长相,高眉大眼,黑皮肤,厚嘴唇。他身上斜挎着一支自动步枪,那是AK47的仿制品,为了适应山地和丛林作战,这枪用的是折叠式枪托。
SUV宽敞的后排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少年。年轻男人二十来岁,身材精瘦,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黑里透红,炯炯有神的目光逼视前方,仿佛虚无的空气中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尽管背后是舒适的真皮座椅,他却并未靠上去,而是笔直端坐,身体绷得很紧。
那少年则松弛许多,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车窗外,远处是大片紫红色的罂粟花,长着绿色的萼片,瘦长的梗上撑着硕大的球形花蕾,在风中飘摇。近处是三三两两种植罂粟的当地农民,他们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多数都被毒贩砍掉了双臂,袖管空荡荡地甩在空中。望着眼前疾驰而过的这一幕,少年的眼中没有惊讶,也毫无恐惧,反而透露出了一种隐含悲悯的沉静。
明明只是一个少年,眼神却像古井不波的老僧。
丰田车继续往前行驶,穿过前方一个垭口,远远就能看见山巅别墅的白色外墙。少年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指着那山巅别墅问道:老师,我会死在那里吧?
年轻男人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或者老大,他最爱的称呼是老师。
他摸了摸少年的头,脸上露出父亲般的笑容:多吉,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曾真正活过。
多吉摇了摇头:我不是怕死,如果把生命定义为经历和体验,那我已经体验得够多了,早就没有遗憾。我唯一怕的,是老师的理想无法实现。
年轻男人拍了拍多吉的肩膀,沉声说道: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失败而来的。你听说过《度亡经》吧?
多吉点了点头。
那本书里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转换到下一个阶段的关键时刻。人死后的状态称为中阴身,在中阴状态中仍然可以保持清醒的意识,如果能在死后四十九天内按照《度亡经》中的方法,在黄泉中找到归来的路,就能获得大解脱,这就叫中阴得度。
这次的事,就当我为你度亡吧。你死之后,我会用一种方法强行维持住你的意识,守住你的中阴身,用不了四十九天那么久,如果我们的方法是正确的,只需要你坚持很短的时间,就能让你中阴得度。那时,我的理想自然也实现了。
终于,丰田车稳稳地停在了那栋别墅前。
三人下车,中南半岛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司机从后备厢中拎出两个大皮箱,上面镀着繁复的花纹。他们抬头看着那栋别墅,墙体纯白,三层楼高,整体的建筑风格偏西式,这样一栋建筑坐落在东南亚的茫茫丛林中,凸显出一种违和感。
他们刚要走向别墅大门,两名持手枪的白人男性立刻从门内冲出来将枪口对准他们。滚!其中一人用英语呵斥道。
丰田车上的年轻男人微笑道:我叫程浩,中国人。我们来见米勒医生,有预约。他的英语发音不是很标准,但说得流利而自信。
白人男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识破谎言的轻蔑:如果你听过米勒医生这个名字,那你就该知道,他从不接见生客。据我所知,今天并没有任何预约。
程浩笑了笑,从身上掏出两沓美钞:预约函在这里,只需要你们告诉米勒医生,我在泰国军方有些朋友,知道他在研究什么,而我有他需要的东西。
两名守卫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地收下了美钞,其中一人转身返回别墅,另一人继续拿枪对准他们: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几分钟后,那人出来挥手示意三人可以进去。守在外面的白人指着司机身上挎着的自动步枪说:人进去,枪留下。
程浩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转身把枪放回了车上。三人跟随两名守卫缓步进入别墅。穿过中庭,他们直接进到了楼体内,眼前是一道幽深的走廊,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程浩仔细观察着,大多数房间里都摆放着深绿色的病床,还有几个房间明显是手术室。手术无影灯、X光机,甚至连核磁共振仪这样的大型医疗设备都能见到。
坐落在山巅的别墅,实际上是一家医院。
那两名守卫领着三人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敞亮的办公室。程浩首先注意到一幅油画,就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画面是破碎的人体残肢,色彩阴暗而浓烈。他认识这幅画,这是法国画家蒂奥道热里科创作的《解剖肢体》,这幅画最有名的地方在于,它是根据从巴黎某医院太平间买来的真人遗体创作的。
程浩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油画上移开,这才注意到坐在那幅画下方的男人。那人有着典型的西方人长相,亚麻色的头发很茂密,梳成一丝不苟的油头,眼睛蓝中带灰,英俊冷漠的面容仿佛出自佛罗伦萨艺术家的雕刻刀下。他穿着戗驳领双排扣西装,硬朗的线条如同铠甲,用温莎结打着英式斜纹领带,脚上是一双大地色牛津鞋,像是从英国庄园剧里走出来的某位爵士,看起来三十多岁,不过也许实际年龄更大。
不用任何人介绍,程浩知道这个人就是米勒医生。
看着米勒,程浩脑海里浮现出《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的形象。即便是在吃人的时候,也要恪守餐桌礼仪这就是米勒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
根据情报,米勒原本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年纪轻轻就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不仅医术高超,在科研上也硕果累累,他在顶级学术期刊《细胞》和《柳叶刀》上都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过论文,是美国脑科学研究领域的青年翘楚。
然而,前途无量的米勒,在为美国政府的一位高官做手术时,居然像个疯子一样抽干了那人全身的血液!没人知道米勒为什么要亲手断送自己的大好前途。直到很久以后,才有小道消息曝出,那位官员早年曾批准一项新型细菌武器试验,没想到试验气球脱离控制,飘飞到米勒一家居住的岛屿上后意外炸裂。
那场事故导致多位岛民惨死,其中就包括米勒的所有家人。年幼的米勒侥幸逃过一劫,长大后他终于找到机会完成了复仇。
杀死那位高官后,米勒被联邦调查局通缉。但他从美国消失了,辗转来到东南亚,在这崇山峻岭的法外之地,建起了一家外表酷似教堂的医院。
米勒医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三人。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仿佛在说:按规矩,不速之客应该先发言。
程浩微笑着上前一步,说道:谁能想到,在这片贫瘠混乱的土地上,竟有着全世界顶尖的医疗资源。
这里的确混乱,但并不贫瘠。各个国家的有钱人都来这里找我提供医疗服务,代孕、人体器官移植,甚至人造子宫……我什么都做,除了合法的医疗生意。米勒说道。
程浩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来这里,是想让你做一台手术,别的地方做不了的那种。
米勒扬起头:我很贵的。
下一秒,司机打开两个皮箱中的一个,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美钞。这里是两百万美元,程浩故意停顿了半秒,观察米勒的反应,预付款。
米勒的表情毫无波澜。
手术成功之后,你会得到另外两百万美元。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尾款打给你信得过的第三方来托管。
你先说要我做什么手术,有些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
程浩抬手指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侧的多吉,说:为他做脑组织切除术。
他得了癫痫?米勒问道,大脑半球切除术在中国已经非常成熟了,你随便找家大医院都能做。
在临床上,大脑半球切除术是一种公认的癫痫根治疗法,患者会被切除一半的大脑,之后脑髓液会慢慢填充手术形成的大脑空腔。神奇的是,切除一半的大脑并不会对患者的健康造成严重伤害,很多接受了这种手术的人,术后完全能够正常生活,甚至外表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医学上对此还没有很确切的解释,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被切掉那一半大脑的功能代偿到了另一半上面。
程浩盯着米勒,一字一顿地说: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全,脑,切,除。
米勒的嘴角轻微抽动,目光流露出一丝警惕,他控制得很好,转瞬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被程浩捕捉到了。
我看最该做手术的是你,你这里可能有点问题。米勒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想让他死,有简便得多的方法。
米勒医生,你说到重点了,我要你做的,恰恰是切除掉多吉全部的脑组织后,还能让他活下来。程浩严肃地说道,这就是这台手术价值四百万美元的原因。
米勒嗤笑道:如果你有最基本的生理学或医学常识,就不会提出这样荒诞的要求。
程浩冷冷地盯着米勒:荒诞吗?既然荒诞,你这位鼎鼎大名的脑科学家,为什么要一直秘密进行全脑切除实验?
米勒没有说话,但眼神比刚才还要冰冷,程浩知道,那是互掀底牌前的表情。
最近半年,泰国的某位将军一直在给你提供死囚。那些人来的时候生龙活虎,出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而且无一例外,他们都被人用外科手术刀精准地摘掉了脑子。
说完,程浩将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像是要拔出枪械或匕首。这时,门外突然冲进来好几个持枪的守卫,激光瞄准器射出的红色激光束斑点在程浩身上跳动。
程浩并不惊慌,只是笑着掏出几张照片递了出去。照片很清晰,全是裹着黑色塑料袋的头部有手术伤口的死尸。
米勒站起身来,不知道是为了看清照片,还是震惊之下的本能反应。
这帮人果然靠不住……米勒缓缓摇着头,既然你查得这么清楚,那你也该知道结果:实验全部失败,那些人都死了。
米勒继续往下说着,语气不像跟程浩交流,倒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的大脑是很神奇的东西,但我们完全不了解它。神经医学史上有很多令人震惊的病例,比如1848年9月13日,美国铁路工人菲尼亚斯·盖奇在一场工伤事故中,头颅被一整根铁棒穿透,左前额叶完全被破坏,那部分脑组织永久损失,无法再生。但他居然没死,并且行走和语言能力几乎没受到影响,只是性情大变,变得像是另一个人。
更神奇的是另一个病例:2007年,《新科学家》杂志报道,一名四十四岁的法国男子,因为左脚无力,到法国马赛的地中海大学附属医院求医。医生给他做了颅脑CT和核磁共振扫描,结果惊讶地发现他的颅内空间基本被脑脊液占满,大脑灰质和白质被完全挤压至颅内两侧。医生的原话是他的大脑几乎不存在。就是这样一个无脑人,居然正常生活了很多年,娶妻生子、工作社交都没有问题。智力测验显示,他的智商是75,虽得分不高,但远远算不上智力低下。
正是这些真实的病例吸引了我,我觉得人体一定有一套机制,能够让人在失去大脑的情况下维持生命,甚至保留意识!如果弄清楚了这背后的奥秘,那一定会是脑科学甚至整个人类医学最伟大的发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进行人体试验,人为制造出很多无脑人来。但你知道,道德总是阻碍我们做正确的事,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会允许这样的试验。这也是我要在这个无政府地带自己办一家医院的原因。
米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耸耸肩又继续说道:你来找我是对的,我的确在研究这个,但我失败了,我至今都没找到全脑切除后维持受术者生命的办法。很遗憾,我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