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今年春节,家人团聚,朋友过从,酒菜充足。这一来,读书的日课就放松了许多。这情形,节前便有预料,就只备了苏东坡诗文若干在案前枕上。东坡旷达人也,青云直上时有田园之思,偃蹇跌宕时托意清风明月。那些诗文,随便翻一篇读来,是醒酒汤,是化食丹,能浇散块垒,也能把一时的宴饮之乐看淡一些。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东坡诗文之所以有这样的力量,全在于他对生活的诚恳,对人的热爱。正由于此,他功成名就时感到的就不全是辉煌,身居贫贱也不曾满眼苦难。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所以,他晚年在儋州时,才那么频仍地读陶渊明诗,和陶渊明诗。所以,一生中,无论顺风还是逆水,他都在深切思乡: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
这样的诗句,难免也引起我乡土田园之思。但从古及今,又有哪一个人真正回归到过记忆中的乡土田园?田园将芜胡不归?但真的归去时,时移势易,田园也不是那片田园了。
这个春节,读了苏氏,便想找些当下有关乡土田园的书来读,却多半开读一点就放弃了。好多文字,美则美矣,却不能引发感动。因为觉得感情不够真,体察不够深。即便自己写来,不过也是如此这般。苏东坡写得好,因为政治上涉入了变法或不变法的党争,能从宏观的制度层面体察农村与农民,同时还加上自己躬耕黄州东坡的实际经验。
就这样,春节一天天过去,初七日,儿子回另外的城市上班,走了。大年初十了,大年初十一了。一个交往并不频密的朋友来电话,招饮。如果是成都本城的朋友,就不去了,但这回不好不去。招饮者是在北京工作的重庆人,不是随时都能见的。于是,去了。他带着一干人,有一两位见过。大多没有见过。其中一个,名叫王新程。我一看,说肯定是你老乡。他说,啷个晓得?我说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皮肉下有筋骨,感受得到些瘦硬气象。那双眼睛还偶一现强悍的精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些山水就出这种长相。啥子地方?武陵山中。啥子长相?有点倔强!神情颇像彼地出产的另一位诗人朋友。
喝酒!喝酒!酒下菜,话下酒。
话多了,渐渐知道这酒席也有个目的。这王新程带了一本新书来,名叫《大地与尘埃》。
我知道此书已经出版,去年底那一两个月,不止一回在网上见过一些正面议论。
我叫送书,却没带书来。同桌压阵的,还有此书的出版方,重庆出版社的三位。说此书出版后,反响不错。这是王新程第一本文学著作。出版后,他个人又作了些修订增补,出版社要再出新版,希望我来作个序言。这书,从网上看过一些片段,觉得他写自己出生并度过少年与青年时代的当地农村,一片真情实意,严酷现实不经粉饰也能写出美丽与此等温暖。美丽来自山水田园物产,温暖来自人情人心。后来,他身份不断变化,空间上距故乡日渐遥远,而情感却未曾疏离,与血缘所自的乡土与亲人情感上千丝万缕。是很好的散文,很好的非虚构。
过两天,王新程把书稿从微信里发来。
全书一共四篇,每篇一个中心人物:母亲,父亲,外婆,姑姑。
虽然后两篇题目是关于地理,但人仍是中心。写法仍与前两篇保持一致:写人,以人带事;而写人事,又及于故乡风物,并且自然带出背后的时代变化时急时缓的时代。土地展开,上面立着的还是人物。
中国农村,几千年来,基层结构的稳定,全赖于一条血缘的纽带。在王新程笔下,一个人牵出另一个人:兄弟,或姐妹;牵出更多的人:堂亲,或表亲,又或是姻亲,还及于乡亲。都是一根藤上瓜,瓜瓞连绵,藤蔓交互,血脉变成了一张网。王新程织这张网时满怀真情。杜甫关于家国的至深哀痛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从此种角度讲,王新程有某种幸运,他有家,可凭一张血缘之网关怀亲人,叩问亲人背后那片乡土的死生。今天,乡村秩序的解体,很多时候,就是这条纽带的松弛,以至断裂。而王新程却对这条纽带有着宿命般的依赖与眷恋。他对中国一角乡村的书写便依此开枝展叶,有花有果。虽然有花盛放,有花凋零。虽然有的果甜蜜,有的果却苦涩难咽。在当今时代的文学书写中,如此面对真实的诚恳书写,有反思的书写,基于深情千回百转的书写,已然不多见了。我读这本书,眼前展开的正是一幅可靠可信的,有痛感有深情的血缘亲情图谱。
从一个小家,一对父母与几个子女,渐渐及于他人,及于血缘这棵家族树上的分支,从上辈至下代,三四代人了,像他描绘的武陵山中乡间那些大树小树一样楚楚动人。笔触延伸,由一个中国乡村的普通家庭,图景渐渐扩展,在现实的空间,在记忆的空间,当然,更是情感与伦常的空间中,渐渐扩展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起于贫弱,努力向上向善,虽未至辉煌,却也渐至强健。这是半个世纪左右中国家庭的大多数,可以充分映照中国半个世纪社会嬗变,可视其为时代演进的一个样本。
王新程写家乡,用方言很节制,但偶然一用,就在关节点上,能见一方水土上人对生活与人生的理解。仅举一例,比如一个字盘,在四川重庆话里,不是名词,是动词,是苦心经营,是百般挣扎与忍耐,其况味深沉丰富。我以为这就接近法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对语言哲学意义的理解。维氏有一句话,叫语言即世界。这个盘字,多少代当地百姓从人生艰辛况味中千锤百炼。在这书中,不止一回从他父亲口中说出,每一回,都增加文体中充足的命运之感。这是下层人民的生存哲学,也是至理名言,是行为的要义,也是现实的本质。
王新程写人,写生活,写土地,所以成功,正因为写出了这个百回千转的盘。
所以,那天在饭桌上,他说,我也要写出某种哲学。我说,不希望哲学,我看重语言!这就是语言,文学中的哲学也在于语言,人的体验淬炼了的语言。中国的文学书写中,方言运用久矣,但多是为增加地域生活气息,多是风俗化的考量。而王新程用方言,写出了地方性最重要的方面:对生活的态度和对生命本质的理解。
人的故事,是在地理空间中展开的。很多文学作品感觉立不起来,软,因为读不出地理空间。故事不缺首尾,因为缺少坚实的地理支撑,便是软乎乎的一团。这自然就要说到王新程这本书的又一个鲜明好处:写出了地理,即生命的空间。
写这些文字时我眼前就有鲜活的画面。
他家所在的那个村,隔着谷中那条董河,对岸是外婆家所在那个村。少年王新程愿意望见时就随时可以望见。望见外婆无休止忙碌,望见外婆在有点小收获时过河来为外孙做一回乡间美食。望见树,望见山。望见外婆生命的结束。因此也理解了他写了母亲父亲为中心的这个小家,再写外婆和姑姑为主的那个大家,就用了地望的名字:官渡与茶园。因为,他还要写出董河的前世今生,要写一方小小的真实可触的地理,那是家乡山形水势。写山水间的田地,还要一项一项写出物产,和物产的生产。写物,也如写亲人一样,每一个细节与场景,都饱含情感。那是一幅幅生民图。我还看见,青年王新程刚踏上离乡的路程,父母去送他。走一阵,母亲却转回自家地头去了。他写母亲身影如何消失在庄稼和荒茅与稀树中间,那是亲情与人与土地深情的双重合奏,催人泪下。这不是悲凄两个字可以全然概括的。悲切也一样有春阳的温暖。而在全书中,这样动人的场景比比皆是。挞谷、盖房、侍弄庄稼,皆是有苦有乐,悲欣交集。
母亲是永远躬身于大地上的,父亲永远是如一棵树一样站立着的,所以,通向所有亲情,所有乡村人物在大时代中或高或低的轨迹,都是一条条路的尽头,而到了尽头,又有尽头,此情绵绵无绝期,原来人生之路都是无始无终的。如那条董河,穿过了那么多岁月,还要穿过更多的岁月。如那个渡口,河上有了桥,但过渡的本质并没有变化,还是供人们在此岸与彼岸往返,从已经历的现在,去往我们并不全然知晓的未来。
那天,我告诉王新程,武陵山间,我去过五六次了。其间一次,确乎是经过了他们县,夜宿半途时,喝过苞谷酒,吃过豆腐鱼,看过那些山与水,那些树与云,和坡上坡下的庄稼。读了这本书,恐怕要再去一次。
当年,苏东坡回不去他的乡土,到我们的时代,这片乡土就更回不去了。
王新程书中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王新程在老家空荡荡的新房子里装了摄像头,目的是为监护老父亲的日常。这很有点象征性。他能看见什么呢?他能看见老迈凋零。是一个人,是一代人,是传统:都将万事,付与千钟。时代变迁,城镇化浪潮,国家经济重心从农业向工业向服务业向信息产业的转移,社会秩序的解体与重构,那个乡村确乎是回不去了。但正大规模从乡村向城市转移的我们,农耕的基因决定,我们还需要来自乡村的记忆,植根土地的情感,我们需要一份如《大地与尘埃》那样的变迁档案,真切,厚重,苦涩,却又有着别样的温暖。
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