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集撷取季羡林先生对美丽植物、可爱生活的描写,国内外旅行的记录,自我成长的回忆,对自己爱与憎的袒露等,向我们展示了一代学宗的视野与审美,关键人生的选择和对真正价值的追求,以及如何用爱与相信的信念直面人生的不可知与不确定。
平平无奇的出身,高山仰止的学术、写作成就,从未停止追求的成长心态,以及创作中的真与美,让生命焕然一新的能量,都是我们对季羡林先生的文字无比眷恋的理由。
在线试读:
《枸杞树》节选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这苍黑的枝干显得更黑了。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一条
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明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渐渐地黑起来。只剩了夕阳的余晖反照在这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所占领了。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我觉得很美丽。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樨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进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不一会儿,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地围着灯飞。当我听到卖玉米面饽饽那悠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窸窣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更黑了吧;那只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了吧;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吧,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吗?第二天早上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空气里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清香。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也不能继续下去。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
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红霞般的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一个银的世界。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幅绚烂的彩画。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的花,飘过了夏天的浓翠的垂柳,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妆成银的世界。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反照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Wala》节选
在满洲里的时候,我们曾经买了几瓶啤酒似的东西。一路上,每到一个大车站,我们就下去用铁壶提开水来喝,这几瓶东西却始终珍惜着没有打开。现在却仿佛蓦地有一个默契流过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一位同学匆匆忙忙地找出来了一瓶打开,没有问别人,其余的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帮忙找杯子,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反对的意思。不用说,我们第一杯是捧给这位美丽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不喝,问我这是什么。我本来不很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反正不过是酒一类的东西,而且我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个酒字,就顺口回答说:是酒。她于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着笑仿佛谴责似的问着我说:你说是酒?这双眼睛这样大,这样亮,又这样圆,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这一切深深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本来没有意思辩解,现在更没话可说,其实也不能说什么话了。她没有再说什么,拿出她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我们吃。我们又吃又喝,忘记了现在是在火车上,是在异域;忘记了我们是初相识的异国的青年男女,根本忘记了我们自己,忘记了一切。她皮包里带着许多相片,她一张一张地拿给我们看。我们也把我们身边带的书籍画片,甚至连我们的毕业证书都找出来给她看。小小的车厢里充满了融融的欣悦。一位同学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毫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们的簿子上:Wala,一个多么美妙令人一听就神往的名字!
我现在已经忆不起来,我们是怎样分的手。大概是我们,至少是我,坐着朦朦胧胧地睡了会,其间 Wala 就下了车。我当时醒了后确曾觉得非常值得惋惜,我们竟连一声再会都没能说,这美丽的女孩子就像神龙似的去了。我仿佛看了一个夏夜的流星。但后来自己到了德国,蓦地投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整天让工作压得不能喘一口气。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无论是做学生,是教书,尽有余裕的时间让自己的幻想出去飞一飞,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摹绘给自己种种金色的幻影,然后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现在每天对着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现实,自己再没有余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 的影子似乎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这样就过去了六个年头。
以后,我每天要绕路到那菜园子附近去走上两趟。我什么也没看到,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是 Wala 了。不看到,自己心里终究有一个极渺茫极不成希望的希望:说不定她就真是 Wala。怀了这渺茫的希望,回到家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给自己摹描种种金色的幻影。这幻想会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虚处看去,也自然而然地有一个这样熟悉而又这样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摇摇曳曳地浮现起来: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这似乎平淡然而却又很深刻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我们连相逢的机会都没有,我真希望我们这曾经一度相识者能够相对流一点泪,互相给一点安慰。但是,即使她现在有泪,也只好一个人独洒了,她又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小过,小到令人连呼吸都不自由;但现在我却觉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的人海里,找寻她,不正像在大海里找寻一粒芥子么?我们大概终不能再会面了。
季羡林,山东聊城人。北京大学终身教授,中国语言学家、文学家、翻译家、佛学家、史学家,被誉为国学大师东方学泰斗。他一生衣食简朴,人寿学丰,大半生坚持写作与学术思考,是真正的布衣硕儒。
他的经典著作包含《留德十年》《病榻杂记》《清华园日记》《牛棚杂忆》等散文随笔,学术代表作《糖史》,以及翻译代表作《罗摩衍那》。
季羡林的一生,是学者对真理的虔诚,更是普通人对命运的坦然。他给当下我们的启示是:人生的意义不在于逃避缺憾,而在于带着缺憾依然选择深耕与热爱。纵观先生的一生,我们可以学习他在书房中沉淀智慧,在生活的风雨中修炼心性的人生智慧。用一颗不完满却丰盈的心,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