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的人(代序)
我从来不习惯像其他女人一样在更衣室里彻底地全裸行动;像那样哗一下推开淋浴间毛玻璃,仰面排闼直出,她赤足裸体,浴湿未干,水珠沿着发丝肩线下颚乳缘沿着一组不再屏挡的关键字落下……
每滴水溅上地板,发出其实没人听见的啪嗒声瞬间,有种法术就此从我们脚底如地图上水路那样展开了:半公共的空间吸收了这个女人的裸露,就像黄表纸写下朱砂字,从此成为她的私事、她的主场与她的封印。裹着浴袍(腰间束一个结)的我反而像误闯赛道的野生动物。她对于我注视或不注视,也都漫不经心。我们擦身而过。
这毫不戏剧化的场景……我一边洗澡一边神游:到底神秘在哪里呢?好像它有点像写作吧。微小的个人,赤手空拳,在时间里无立锥之地,唯一胜算是将心中各种隐情吹成空气刀,翻转主客强弱位置,介入所有人的共同生活。有时项庄舞剑,有时图穷匕现,人类的大规模集合经验被瓜分后叠加,叠加后瓜分,裂开后愈合,愈合后裂开……每个真正能被人类像基因一样携带下去的句子,都是写作者在赤身裸体中,与一切身外物肉搏相杀留下的伤疤。
关上水龙头,我将门拉开小小缝隙,咻一下伸出手像蛇收回舌尖抽回门外挂钩上的浴袍,穿紧,才走出去。
也非忸怩羞耻心,或者没有安全感。这场合也谈不上敝帚自珍。大概,只因天生是个不顺的人。
我始终卡在这件浴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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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我做了件有点奢侈的事:参加一个运动俱乐部。其实是因为它的游泳池。思路撞墙时我往往冲个澡就憬然有悟,所以我想,如果能一边运动、一边泡在水里,会不会更加开窍,更受天启,更容易顿悟呢?但事实证明这当然是个脑袋从耳洞进水的异想天开。我总是在游一千五百米时啰啰唆唆地想:写一千五百字好像比较轻松点啊?回到书桌前又手心发汗,觉得唉我还不如去游那一千五百米吧……狡兔三窟,窟里都铺针毡。
倒是女子更衣室很有趣,因为是住宅区,会员八成以上是地方的社区妈妈,热门时段不像其他健身房在下班后,而是午后到晚餐前。我也常常下午去,非常热闹,更衣室地大物博,有交谊厅与舒眠室(到底谁在这里睡觉?),有蒸气室烤箱三温暖,中央三座梳妆岛台环绕置物柜墙。除了淋浴间与厕所,处处一望无际。
女人们在这里惊人地坦白。全裸,或者当着陌生人穿脱内衣裤(这是比全裸更裸的事)。
我常常一边偷眼看她们(其实不必偷看,她们都很大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象,她们可能是怎样的诗。或散文。小说。古典笔记。歌词。电影剧本。身体如文体,差别在于当事人只是协力作者,其余还有命运与基因参与;但我要说的也不是人要为自己的容貌负责、锻炼令你身心健康或You are what you wear,而是女人的身体也可能暂时与生育与性欲与社会资本等工具性脱钩,成为存在即意义、不必考虑实效的创作物状态当然,也难免像创作物一样具有误导效果,再熟悉的身体里都可能有埋伏,此所以世间会有情人反目。这时又是文字反过来向身体借喻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可能有语言弥漫天真娇憨草莓女儿态,但现实中阴刻含酸者;也可能有唱血泪唱反抗唱济弱扶贫,但现实里剥削算计者。
然而终究,在这个日常机器的夹缝空间里,一尊普通的女人身体终于真正止息了完全不必干吗,任何眼神都无效,彻底不为谁服务,连她自己都不服务。落合芳几的浮世绘《竞细腰雪柳风吕》画了女子澡堂里几个女人撕扯打架、几个女人劝架、几个女人惊讶旁观的场景,听起来很香艳,其实粉扑扑的,傻傻的,丝毫不显色情感。女子更衣室没有想象中的淫靡之气,这里任何裸露都不妖艳妖艳必须拉紧了弦,妖艳是上膛的子弹。也并非因我是异性恋女子对女体缺乏兴趣(其实正好相反,对女人最有兴趣的一向是女人),而是性感一事从来不存在于皮肤却存在于精神的骚动;即使是很有美感的身体,不知为何,脱下衣服,都多少有点狼狈相;就像你不可遏抑要向外吐露心中各种危崖部分时,冒出了像是羊被剃光了毛,颤抖站在崖边的那一句话。
例如烤箱室有个女人仰天睡觉,背底与脸上覆着雪白毛巾,腹部厚实,腰间浑圆,柔软的肉自信又谦卑垂在长椅上。这像一组细说从头、长句饱满的段落。
例如隔壁置物柜的大姐,说脱就脱啦。贴身衣物褪色了。这像一首时光淡定的小诗。
例如梳妆台前年轻贤妻样子的人,素颜黑发细长眼睛,吹头发时披在上半身的浴巾滑落,双乳镜中反射,右肩有朵线条扭动的刺青花。这是一篇日常随笔结尾的短叹。
例如此刻正在我面前换衣服的前老年太太,头发鬈得心事重重,很紧的蓝绿色泳装,钩住肉体松脱的情节线,铺张的结构,垂坠的修辞。这像一篇读起来有点窒碍难行的小说。
只有我最狡猾,绝对包好浴巾浴袍,换穿衣服很有技巧滴水不漏。非要追究原因,只好勉强解释为别扭遏制。这听起来是较属于过度控制那一边的行为,但其实它的本质,是种无法控制反复在心里扇自己巴掌的动作。之于写作的人而言,这体质委实令人为难,又特别不太适合性命相见的散文,可是两年里自找麻烦地还是写了些,简直口嫌体正直,太讨人厌啦……我脱下外衣扔进置物柜(我的泳衣,早就在家里偷偷穿好在里面),想起这事觉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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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早期英国殖民者的女眷在非洲沐浴更衣之际,并不在意男性黑奴是否在场,对她们而言那就像被牛马猫狗看见一样;鹿岛茂提起十八世纪的巴黎贵族女子,无所谓低等阶级的男裁缝师为她们贴身丈量尺寸,也是同样道理。女子更衣室里的想法当然比较单纯:反正大家都是女人。但这句话有个拐角,像一张插在花束上的小纸卡片,正面写着:大家都是女人,反过来则是:却那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腰有所长腿有所短,美貌天性、才能命途也分出厚与薄;只有化妆镜前各人使用的保养品最直观,愈贵价的瓶罐总是分配愈疲倦的脸……在别的地方,这些不同都能致命,但在这里,每个人被每个人看到底,一种奇怪的你看我我也看你的等值交换感,松散的契约或同盟,就此成立了。因此亲如父母儿女都被屏蔽的热点,陌生人直视无妨(啊,就像我无所谓路人胡乱解释,却深忌相识者在我面前提起我写的任何一个字……)。
不过刚刚说过,我很狡猾。惯用语言的人多半有点狡猾。
除了不露出,我也几乎不主动和更衣室里的人搭话(严格说起来,我其实不跟任何地方的任何陌生人搭话……),从泳池起身之后防水运动耳机也不摘下,她们和我照面,往往显得困惑:我出现的时间十分不固定,看起来不像坐拥祖产的女人,不像刷丈夫信用卡的女人,不像白手起家的女人……年纪与神情与态度一切看上去,也都不太顺,不太搭调。全是一些不。
实际上就是个废民而已。每天三分之一时间睡觉,三分之一时间玩猫、工作与上网,其余时间或许去游泳,或许和朋友吃饭,或许读点书,或许去购买日常用品,或许写一些稿子。
没有什么比在这个时空之下写作、出版这样的一本书,更加奢侈了。
它的奢侈不是形式上的……当然形式上也是,比方说,若非当时人间副刊主编杨泽先生邀我参加《三少四壮》专栏,至死懒惰的我绝不可能一年里逼稿成篇,完成这书中大部分的作品(非常感谢!);又比方说这几年,总算是心境有些余裕,才可能顾及额外的写作。其实许多创作都一样,是大量动员情感情绪思虑心智与时间的业务,遇到大环境与小环境难免的现实磕碰,生老病死,十分容易困窘不前。然而另一方面,又不宜太清静幸福。比较理想的创作状态是苦与乐、烦恼与解脱的恐怖平衡,如果稍微偏了一偏,就掉下钢索;钢索底下或许是厚厚的软绵绵的茵褥,或许是尖石,总之回不去了。为了维持这种平衡,很多时候也难免要做些顾此失彼的人生选择。
但我心中想的奢侈不全然在这上面……而是任何创作的发生根本,都不会是想讨世界的好。而刚好相反。那是因胸中有不平的风雷,抵触的气压,偏执的云团,逆天的闪电……一个气候不顺的人。至于从来不去讨谁欢心这件事,正是生而为人至上的奢侈;当然,这要付出各种代价,不一定是世俗得失,那些向内的质询消磨耗费已经足够,那些挥霍的都是自己的心。
为何不往各种更轻易的方向行走呢?其实也可以不听不看,不动怒,不同情,不注意,少言可保气,闭目能养神。
难道真的不能皈依各种顺服的教旨?谁说不能跟着飞弹去,捡金牛的屎,听老大哥的话,吃鸡蛋,丢石头。
在更衣室里,跟大家一起脱光光,不是件很轻松,并且也完全不会有人在意的事吗?
我没法回答。接近无限深蓝的透明里,我一而再再而三,往而复复而往用力划动。我想虽然答不上来,却可以祈祷自己日复一日变坚固,祈祷自己不管几岁都常常在心里扇自己耳光,像池中水流一直逆上拍击我的脸,琢磨我的脑神经回路,也不知天启与灵光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流过耳后(当然,如果能顺便琢磨掉一些体脂肪,那就更好啦)。
我沉溺在无意识里。直到隔壁水道那个刚刚在我面前穿上蓝绿色泳装的太太,极为华丽地开始变换泳姿,啪啪啪踩水排浪超车而去。
她快极了,那些铺张、垂坠与窒碍,完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吓了一大跳。谁都以为她是在水里散步伸展那一派的阿姨吧!
她的年纪与刚刚我亲眼所见她的身体,让人完全无法想象,竟能够游得这么巧,这么好,这么果决精实,也没有夸张的喷溅与动作。
我本能地奋力蹬起水来,与其说是不甘心,不如说是种肃然起敬的直觉反应。可惜直到最后,把今天分内的里程数消耗完,都不能超越她。她完全是小说关键处一个意在言外的转折句,瞬间揭露,神醒眼亮,身后细细小小急急如律令的水花是一点又一点的省略号。
我喜欢转折句。世事到最后终于能有个转折的空间,也是很奢侈的。
这样喘吁吁地游不过她,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点高兴。或许生活里遇见这种小型的戏剧化反差,总能令人感觉轻快;又或许是她这样精进,莫名涤荡出一点赋力与愿望。我也不明白。倒是原本带下水的紧绷与逆气,似乎在追赶她时一点一点吐出来了。我在水里漫无目的,傻漂半晌,翻个身起来,决定去洗澡,然后回家,好好写完这篇稿子。在更衣室里,我还是不会哗一下扯开浴巾袒现身体的,也还是不太想跟人讲话的。就是这么一个有毛病的不顺的人。不过,吹干头发时,若在漫长的化妆镜子里,与这位脱下了蓝绿色泳衣、正拿浴巾用力搓干大腿的太太四目相交,我一定会忍不住对她笑的。当然,她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个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女人,到底在笑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