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标记，体现生存方式，包孕绵长积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则是我们身边的鲜活样态，又需要传统、现实和未来的内在衔接。本土思想资源、当下做法和经验、未来跨文化互动，传承、提升、创新、发展，归结起来都离不开对这一鲜活样态的认识和把握，当然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认识。因为我们就在这种文化里，我们就是这种文化本身。精神自立和文化自信因此不仅仅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在要求，更指向自我意识。十多年来，笔者一直在思考如何从不同侧面深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认识，也在琢磨不同侧面的认识如何形成整体性的内在逻辑。这本小书集中反映了其间的心路历程。有些比较学理化，也有些相对感性，还包括调研基础上的思考。归结起来，初步形成如下基本观点和思路。
一、融入日用而不觉的生存智慧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来自老百姓日用而不觉的生存智慧。打拼实用乐观中道等正是改革开放以来广大人民群众追求美好生活而形成的共同价值观。打拼，听上去容易给人蛮干、傻干的印象，实际上却意味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科学发展。打拼本身包含尝试中的勇敢、承受挫折的能力和具体而明确的目标引领。今天的中国人已经把通过正大光明的奋斗改变命运、通过拼搏创造幸福生活当成了自己的权利和责任，既搞好自己的生活，又关注社会的发展。打拼文化已经成为绝大多数中国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实用，经世致用，听上去缺乏高瞻远瞩的理想关怀，只满足于眼下一亩三分田，实际上却意味着崇高也要讲道理的理性思维。一切抽象的东西要来自生活经验，要管用。我们不难发现身边熟悉的中国人应对社会生活的诸多如水如草的实用态度： 碰到山就往谷底流下去，遇到石砖就从缝里钻出来。山不转路转的伸缩自如，蔑视成规的性格，无疑也是中国经济进步实实在在的种子。乐观，展示中国老百姓一贯的豁达、庆生和乐生的日常智慧。这种乐观不是因为盲目和无知，而是了然之后的坦荡和练达，其根底是悲情以及对悲情的理解和把握。中华民族承受了多少苦难？开创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哪有一马平川？即使如此，中国老百姓还是更加愿意把眼光放在人际世间，执着追求又随顺自然，立足现实向前看。中道，即动态平衡、中庸之道，也是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老百姓日用而不觉的生存智慧之一。什么是恰到好处，不仅在不同时空条件和环境中大不相同，而且随着文明进展、人类活动领域的扩大，这个度更具有难以预测的可能性和偶然性，它不完全是经验的综合，也不是逻辑的推理，而是一种创造。经济上的效率和分配上的公平、伦理上的崇高追求和投资者的利益回报等如何达到某个平衡点，这不仅是具体的法律法规可以解决和回答清楚的，还需要个案积累基础上的经验总结。
这些来自中国老百姓鲜活实践的日常智慧，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现时态的群众基础，是这一文化来自人民又回到人民的思想土壤。当然，理论形态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仍需要不断引领和提升人民群众的日常智慧，并推动实现理论创新与日常智慧的良性互动。比如，我们以往的打拼尽管取得了显著的成绩，甚至还打拼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发展之路。但主要恐怕还是经济层面的打拼，完善的市场体制和法治文化本身还有待建设，文明、规范的程度还有待进一步提升。走过摸索和试错，走向规范有序，还需要我们继续发扬打拼精神，同时保障人们健康、合理、文明地打拼。我们还需要为打拼营造一种正当的、干净的社会环境。近代以来的历史使我们在文化心态上总是容易在自大和自卑之间摇摆，通过打拼文化的积累和提升，相信全体中国人民能够在精神上真正站起来，强化自我意识，向世界展现理性自信的整体形象。
二、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需通达伟大传统的思想源头，尤其是五千年未曾中断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认真对待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其实，对文化传统进行反思并非当代之事，迈向现代化的中国人，多年来似乎已形成了一种传统，那就是不断探讨并试图处理好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于是，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问题未获解决，传统亦已形成，我们形成了研究传统的传统，而这恰好又是一种现代现象。因为只要我们把现代化看作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将始终存在传统与现代化的矛盾，于是研究传统问题的传统正是一种现代化现象。传统与现代化的内在关系因此是互相嵌入的，传统向现代化的转向是一种自我革命与自我转化，它在转化与革命中保存自己、发展自己。传统不是预成的，而是在实践中不断生成的，只有在现实中仍然活着的既往存在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传统。
几千年来，我们悠久的文化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发展过程，在中华民族的兴衰史上有过大起大落的不同作用。既有悠久的文明，又曾被认为不文明；既曾陷于落后和屈辱，又能以自强和不屈走出落后，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在历史上显示的总体面貌。我们从历史走来，所以绝不可能脱离自己的传统；我们向未来走去，所以绝不应该停留于自己的传统。以科学的方法去认识传统，既要有自尊、自强的精神，也要有清醒、理性的态度。既要对自己的历史负责，有自爱自立的意识，敢于肯定和弘扬自己传统中一切优秀的、美好的东西，又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有自我批评和自我超越的精神，敢于否定和抛弃自己传统中一切落后和丑恶的东西，实现自我转化。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6月2日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 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开辟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还突出强调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又一次思想解放，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彼此契合相互成就，进而形成新的文化形态。笔者认为，一方面，中华文化的家国情怀、天道观念与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主义信念彼此契合；中华民族知行合一的实用理性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价值观彼此契合；中华礼乐文明、人际伦理和人本思想与人民主体论、群众史观彼此契合；传统修身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党性思想彼此契合；中华民族协和万邦的处世之道与马克思主义世界历史理论彼此契合。另一方面，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与群众路线、独立自主等价值立场和思想方法相互成就；中国古代实事求是的人品和史观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相互成就；中国文化致中和道中庸的境界与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等理念相互成就；中华文化天下一家的大同思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相互成就。而以仁义理想助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伦理建设、以经世致用的文化品格助力社会主义价值理念的具体落实、以中道的智慧和动态平衡的艺术助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积极回应后可能发挥的实际影响力。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现代转化的过程也正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成功开辟的历史进程。因此，中国式现代化首先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设国家和社会的过程，确立和体现的是中国人、中华民族发展的主体性。它是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的、动态的过程。现代化的实质是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高度发展，最终目的是综合国力的强盛和人民生活质量的普遍提高。任何国家和民族实现真正的而不是虚幻的现代化，其过程和标志是这个国家和民族对现代化发展不可替代的自我实现和自主生长，而不是自我迷失，这恰恰也是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的立足点。
三、坚持和优化中国特色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要真正体现中国特色，优化中国特色，并在理论上说清楚社会主义文化的中国特色不是人类共同价值的边缘和例外，更非权宜性的表达。中国特色，讲究的是中学，是中国自己的学说，而学分中西是倡导中国特色的一个逻辑起点。在科学及其学科的层面上，学本无中西之分，唯以真为体，实为用；而在学说层面上，中学西学乃人我之分，自当以我为主，以人为鉴。把握学科与学说的区分，对于理解什么是中国特色，思考如何优化中国特色，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强调中国特色有了一个科学的逻辑前提，更意味着对中国特色的把握有一种自觉的科学意识。
所谓自觉的科学意识，就是要以科学研究的精神对待中国特色，首先不要把中国特色与科学相对立，相反，在倡导中国特色时，我们不能视之为权宜之计，更不能牵强附会，而要高举科学的旗帜，以彻底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来分析和把握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和现实，不断提炼、丰富和深化对中国特色的认识和理解。作为一个学说系统，中国特色更多强调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不断传承的文化体系，强调在革命和建设时期逐步形成的新的文化特点，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传统文化现代化交融统一所达到的新境界。要真正坚持和优化中国特色，客观上也需要尊重和弘扬人类的科学精神，保持和发扬科学批判的精神和方法，力求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证明自己的优越性，增强中国特色的说服力。如果借口中国特色而把过去一些非科学、反科学、愚昧落后、不思进取的东西，重新当作了国粹和宝贝，那么中国特色与社会主义文化的前进方向就会背道而驰。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到今天，追求共同富裕和普遍繁荣，既坚持了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又探索出了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相结合的基本制度，当属特色与共识内在一致的范例。以为中国特色就是否定或逃避现代文明，逃避共识的借口，那是完全不必要的误解。特色不是主观追求得来的，而是实践中形成的客观结果。强调特色，只有在重视本国具体现实条件的意义上，才是合理正当的，在实现共同价值的具体表现形式和路径上强调特色，才合情合理。对普遍共识的预设常常不证自明地成为理论研究的路径依赖，全球化、现代化发展到今天，普遍共识的先验预设实际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一挑战不仅仅是理论层面上的，更是实际感受上的。现实已催生多元多层主体内生性、创新性的特色发展道路，事实也表明： 只有在历史的、具体的情境中，先验抽象的普遍共识及其理论预设才可能有生命力。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正是从具体现实出发理解和把握社会主义的话语表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进行时、完成时也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正在和已经化成了中学，当然体现中国特色。这个特色，以真为体，以实为用。一方面，推进并拓展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怎么强调其独特意义都不过分；另一方面，探索中国特色，研究中国式现代化的内生逻辑，包括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具体经验和做法，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成为普遍共识的边缘和例外，而应始终与总体意义上的人类文明同向同行。特色不是否定共识，更非共识的例外，而是我们中国人对实践中创立的文明新形态的标识。以冷静清醒的眼光审视、分析、优化中国特色，不断寻求更加合理、更具价值共识的理念和境界，正是我们理解和把握特色与共识内在关系的基本方法。
四、体现文化先进性
在人类整个文明演进过程中，有六大价值被逐步认可，即自由、平等、博爱、真、善、美。就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如果必须要从这些价值中选择一个作为核心价值观，应该是自由，自文艺复兴以来资本主义社会更加强调的是自由，最能说服人的是个人自由。博爱和平等相对于自由而言，在顺序上不具有优先性。因为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是自由，更加主张自由竞争，所以从理论上分析，贫富差距、两极分化尽管也要避免，却不是完全不可接受的。而社会主义社会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上都是反资本主义而生的社会形态，反对剥削、反对压迫，追求平等、追求共同富裕。最牵动中国人民神经的是公平正义，没有这一点，我们就不可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公平正义，我们的制度和文化追求才比资本主义优越，社会主义文化才是更为先进的文化。
何谓先进、何谓落后，不应该脱离了文化的主体作抽象的判断。文化的先进和落后，本身是体现主体性的相对尺度。不同主体之间的文化，涉及主体形成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样式，都有各自的根据，简单直接的比较当然是不合适的。衡量一种文化是否先进，这个先进性指是否有利于主体的生存和发展，是否能够反映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和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否能为社会进步、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提供最大的资源，包括精神资源（含道义资源、智力资源等）和制度资源（含体制空间、机制活力等）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主体是广大人民群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要充分实现人民群众的文化权益，让文化成为人民生存发展富有活力的积极因素。这才是真正的以人为本。
用动态的、具体的主体性的历史分析方式理解先进性，才能防止先进与落后问题上的简单化和抽象化。脱离了主体现实的条件和能力，拔得越高可能越不先进，也并不能为主体提供更大的资源、更强的道义空间和智力空间，反过来会束缚我们的手脚。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不在天上和外面的某个地方，就在我们现实的文化生长之中，在我们现实文化生长发展的趋势要求之中，不能离开这个主体的现实去谈论抽象的先进和落后，更不能离开这一点奢谈前进的方向。总之，在理解社会主义文化的先进性上同样需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社会主义文化以五千年中华文化和不断前进的人类文明为基础和资源，以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为现实活力，既非邯郸学步，更非刻舟求剑，而是在不断变化的生动实践和不断发展的群众智慧中告别西化论和复古论，警惕各种形式的虚无主义，坚持中、西、马汇通融合，以我们当前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为根据，立足现实，着眼发展，以我为主，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运用科学合理的价值目标凝聚、动员和激励人民为民族振兴和现代化建设事业而奋斗，寻求新时代中华传统文化走向复兴和繁荣的崭新形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作为先进文化，就是指对我们中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来讲，目前是最需要最合适的一种文化形态。比起过去已有的东西，应该也是更有益的文化形态。我们在实践中掌握文化先进性的标准和尺度，需要把握文化精神实质的一贯性与文化形式多样化的统一，防止文化观的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等简单化倾向。
五、培育践行核心价值观
核心价值观是指在各种价值观念中最根本的、灵魂性的，如种子般存在的价值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是指在社会主义价值体系中最根本的占据核心地位的价值观。党的十八大阐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十四字理论表达，即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分别从国家、社会、个人三个层面提出要求，体现高度的理论自觉和文化自觉。这里所说的社会主义当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不是别的社会理想和原则。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首先是我们党倡导建设的价值观。中国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是我们党不会直接把自己的主张原封不动地加给全体人民，也不会把对自己的要求与对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混为一谈，而是十分注意向人民学习，从人民群众的鲜活实践和日常智慧中把握他们的共同愿望，并用党的理论和方法加以总结概括，进而表达为全体人民的价值观。这就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和实践，步入来自人民、回到人民的逻辑和历史之中。
核心价值观要在社会生活中占有主导地位，一定要注意话语空间和实践空间的一致性。在政治口号和宣传教育中被规定的分量，还只是话语空间中的地位，还不等于实践空间中的地位，后者往往与人们的现实利益、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密切相关。社会上不同的个人、阶层、阶级、民族和国家等，必然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价值观念体系。对于每一个主体来说，他的价值和价值观念如何，总是由他的社会存在、地位、利益、需要和能力等客观条件所决定的，是与他的生存发展相关的选择和追求所在。如果孤立地就价值观说价值观，就意识形态抓意识形态，甚至以为占领了话语空间、掌握了话语权，就是解决了价值导向问题，那么就可能造成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手上做的相脱节。
一方面，我们要深刻理解和把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入理解科学社会主义自诞生以来一直坚持的公平正义的价值理想，密切关注资本主义自身内部反思资本主义弊病的声音。另一方面，我们在理解和阐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个性特征时，也要注意将这种个性置于人类共同文明的背景之下，否则就会造成个性与共性之间的分离甚至对立，忽视甚至抹杀了中华民族对人类共同文明的权利、责任和贡献。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正是要求我们保持和而不同的立场，坚持个性和共性的统一，高举公平正义的旗帜，追求合作共赢的效果，为全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贡献中国智慧、中国方案。共同价值观建设是全世界人民的权利与责任，我们不仅需要而且能够参与其中，并做出积极贡献。由此，我们对自己核心价值的确立与表达，就不会与当今世界的共同价值认同和担当发生冲突，从而自觉地把共同价值包括在核心价值之内。
从多元走向共识，由共识形成核心，需要耐心细致的植树造林功夫。寻求共识不是心急火燎地到处摘果子，核心价值观更要经得起岁月的沉淀和现实的严峻挑战。一切在历史和实践中得到的东西，如果视之为当然，如果不懂得珍惜，不善于坚持，也可能在历史和实践中再次失去。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智慧，要继续跟上新实践的步伐，有效回应现实社会价值体系的冲突和矛盾，继续引领社会思潮，并为解决问题提供有说服力的思想和智慧。这需要一个过程，急于求成往往适得其反。
上述五个层面的想法和观点是笔者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基本认识，也是构筑这一文化整体形态的努力。总结起来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要以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为基础，在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中获得本源性支持，坚持和优化中国特色，坚持社会主义文化的先进性，聚焦公平正义，实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全人类共同价值的内在统一。
书中还涉及社会生活中一些热点问题，涉及上海文化发展的具体实践，恕不一一赘述。借此机会感谢我的恩师李德顺教授一如既往的支持，也感谢刘克苏、任政、何一伟、孙越、杨起予、谢牧夫、曾毅等同道、朋友和学生在研究过程中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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