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练溪的低语
柯平
心灵低语与表达的冲动,是处于物质压迫下人类的普遍欲望,从来不属于文人的特权。不仅古代如此,现时如此,以后还将如此。因此,当一位练市的诗人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当地的老镇委书记曹培生先生要出版一本诗集,我略微有些意外,但并不吃惊。春节前拿到手后,花了半个晚上,一气读完。窗外寒雨潇潇,灯下情思缱绻,中间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久违的爆竹,过年的气氛似乎又回来了。掩卷之余,想起当年无论金圣叹说的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还是黄梨洲说的古今来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随地涌出,便是至文,真的都很有道理。
回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湖州东南百里外的一座小镇,或江南水乡文化的一个缩影,那里的地标是连云桥下一条清亮的溪流和附近小山上残破的宝塔,那条溪就叫练溪,而塔俗称含山塔,是浙北每年蚕事会祭之地。在我的早年散文里有一篇叫《练市乡间之书》,就是对当地人情景物的礼赞。其中涉及交往部分,想必绕不过他,现在因这本诗集,乘兴找了出来,发现里面不仅述及友情,甚至还提到了他的诗,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这首调寄《钗头凤》的悼亡之作是仿效陆游体的,满纸哀思像冬日练溪上空骤然降临的大雪那样让人无法躲避。我有一个固执的观点那就是:潇洒或许可以故作,痛苦的流露却是很难作伪的。这位朴实的基层党务工作者心中在安放国家、事业和人民的同时,一直空出一块地方来安放沉重的石头--他英年早逝的女儿一他人世永难弥合的绝望与哀伤。我不知道练市人民是如何来评价他们的这位父母官的?在与他的个人交往中,只觉时时被真情打动。真实性占有着他,就像练溪两岸田野上的电流占有着机埠一样。这是当年作者的诗歌给我留下的一个强烈印象,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国家日新月异,世事如梦如幻,练市更早已不是以前的练市,不仅为1937年冬逃难到那里的丰子恺所完全陌生,就是较他晚半个世纪初到的我,也几乎认不出来。我想,如果还能找出什么能保持不变且更见丰沛的,大概只有他内心积蓄的情感了。如同门前的练溪,点点滴滴,真真切切,先蓄于心头,再润到纸间。前人云国家不幸诗家幸,后人叹资本幸运诗不幸,经济与文学,自古两难全美。而这些诗歌,正写于幸与不幸之间,至少就写作年代与背景而言,颇多价值,可以留住时光,见证历史。刚巧那个阶段我们交往频繁,因此对他笔下所咏,有着较常人更多的理解,读来也就更为亲切。
前几天大雪封门,缩颈呵手读《散宜生诗》,其中回忆冯雪峰那首七律,中有一联流传颇广,叫做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颇涉词章与义理之关系,对仗也工整至极,比写萧红的刊物两期编海燕,龙门一品进萧红强多了,快人快语,有一剑封喉之感。联想到作者的诗,可能要倒过来讲才对,也更接近事实,即锥心坦白是足够了,信口雌黄的本领,或许尚有所欠缺。可见诗要真正写好,实在很不容易,情感,文采,意旨,章法,缺了哪一项都不成。但一想到他只是一名读过几年书的地方乡镇领导,写了是给自己看的,从不以文人自居,没在名刊发表,更不知一品二品,内心唯一的一点遗憾,也很快释然。
2024年春节写于湖州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