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导读
/ 刘敏霞
刘敏霞，中国地质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博士后，硕士生导师，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访问学者，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协会会员。主要研究领域为英美文学和西方文艺理论。出版专著一部，译著一部，在《外国文学评论》《当代外国文学》等本专业核心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主持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研究项目一项，教育 部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一项，省级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两项。
2008年，西方通俗小说领域创设重要奖项戴维·古迪斯奖（The David Goodis Award），专门奖励社会悬疑小说也即黑色悬疑小说的创作成就卓越者。该奖项以黑色小说先驱戴维·古迪斯命名，以纪念这位美国作家对黑色小说这一类型文学的巨大贡献。该奖项的设立不仅是对戴维·古迪斯的认可，更表明古迪斯在黑色悬疑小说领域的至高地位。
古迪斯生于费城一个犹太家庭，父母是俄裔美国人，家境殷实，从事报业和纺织业。古迪斯是家中长子，聪慧过人，成绩优异，能文能武，高中毕业典礼上作为最优生致告别辞。高中毕业后进入印第安纳大学，一年后转入家乡费城的坦普尔大学（Temple University）学习新闻专业，并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38年大学毕业后入职广告公司，业余时间笔耕不辍，并于次年发表处女作《东山再起》（Retreat from Oblivion），随后搬至纽约，同时使用多个笔名在多家通俗杂志上发表作品，产量之高，令人咋舌，有时一天高达万字。据统计，在搬至纽约的前五年间，古迪斯在通俗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共约五百万字，就数量而言，远远超过其前辈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1888-1959）和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遗憾的是，古迪斯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未再版，古迪斯一时间几乎被人遗忘。
四十年代，古迪斯开始为广播电台撰写冒险故事，同时为好莱坞创作和改编电影剧本，并与著名的华纳兄弟影业签订为期六年的合同，期间与他人合作改编多部电影剧本，包括英国著名作家威廉·毛姆（William Maugham，1874-1965）的短篇小说《密信》（The Letter），搬上银幕后名为《春闺怨》（The Unfaithful，1947），大获成功。1946年，古迪斯的黑色悬疑小说《黑暗之旅》（Dark Passage）在报纸上连载，并集结成书，该书1946年版的精装本目前市值近千美元。次年，华纳兄弟遂将该小说拍成电影（中文名为《逃狱雪冤》），由好莱坞影星、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得主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和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劳伦·白考尔（Lauren Bacall）联袂主演，由德尔默·戴夫斯（Delmer Daves）执导，被普遍认为是黑色电影的经典之作。但古迪斯不满电影对小说结尾大刀阔斧的改动，心生去意。事实上，这也是勇闯好莱坞作家的共同命运，小说《教父》（The Godfather，1969）的作者马里奥·普佐（Mario Puzo, 1920-1999）曾尖锐地指出：作家来到好莱坞，本来指望人家把他当作顶梁柱来重用，而实际上却像大多数作家一样被当成了狗屎堆，事实就是，小说家如果去好莱坞操作他的作品，就必须接受现实，即：那电影不是他的。这期间，古迪斯还发表了多部黑色悬疑小说，其中包括《瞧这女人》（Behold This Woman, 1947）和《暗夜追踪》（Nightfall, 1947）。
去意已决的古迪斯于1950年离开好莱坞，返回费城，和家人同住。他的离去导致由他改编的多部电影剧本未能拍成电影问世。1957年，古迪斯根据自己的小说《窃贼》（The Burglar）改编的同名电影剧本被搬上银幕（中文名为《义盗娇娃》），由保罗·温杜斯（Paul Wendkos）执导，好莱坞影星丹·德亚（Dan Duryea）和性感女神简·曼斯菲尔德（Jayne Mansfield）主演，好评如潮，这也是唯一一部由古迪斯独立完成电影剧本后拍成电影的作品。
重返家乡后，古迪斯经常光顾犹太人聚居的俱乐部和廉价酒吧，在那里结识三教九流，尤其是社会底层人士。此时，平装书开始取代精装书，尤其是廉价图书问世，古迪斯开始为多家平装书出版商撰写小说，为他所熟悉和同情的酒鬼、落魄失意者、无家可归者等社会边缘人士著书立传，几乎每年都有新作付梓出版，主要包括《失踪人士》（Of Missing Persons, 1950）、《卡斯迪的女人》（Cassidys Girl，1951）、《迷茫大街》（Street of the Lost, 1952）、《明月照沟渠》（The Moon in the Gutter, 1953）、《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 1954）、《不归路》（Street of No Return, 1954）、《街角的金发女郎》（The Blonde on the Street Corner, 1954）、《受伤者和被杀者》（The Wounded and the Slain, 1955）、《怒火中烧》（Fire in the Flesh, 1957）和《黑夜守卫》（Night Squad, 1961）等，为古迪斯赢得黑色悬疑小说天王的美誉。其中，《卡斯迪的女人》引起一时轰动，销量过百万，古迪斯因而声名鹊起。
创作小说的同时，古迪斯还负责照顾生病的父亲和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1963年父亲病逝后，更成为母亲的唯一支柱。1966年母亲的去世给古迪斯造成致命打击，一度住进精神病院。1967年1月7日，49岁的古迪斯死猝然离世，死后葬于宾夕法尼亚的罗斯福纪念园。去世前几天，古迪斯曾和窃贼搏斗，头部受伤，有人认为此次伤情直接导致死亡。之后20年，美国市场上几乎看不到古迪斯的任何作品，但他在法国却一直广受欢迎，根据他的小说拍成的电影也主要由法国导演执导，著名导演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甚至在他拍摄的电影《美国制造》（Made in U.S.A., 1966）中直接给其中一个角色取名为古迪斯。
1983年，古迪斯最受欢迎的四部小说在英国再版。1987年，犯罪小说出版商黑蜥蜴（The Black Lizard Press of Barry Gifford, 1990被企鹅兰登合并）重新发行古迪斯的小说。进入21世纪，古迪斯的多部小说再版，包括2007年再版的《不归路》《暗夜追踪》和《受伤者与被杀者》，其中《受伤者与被杀者》是问世后半个世纪内第一次再版；2012年，美国经典文库（The Library of America）推出古迪斯系列小说，名为《戴维·古迪斯黑色悬疑小说经典系列》（David Goodis: Fiver Noir Novels of the 1940s and 50s）。
除了黑色悬疑小说创作和电影剧本改编，古迪斯广为人知的另一件事是和美国广播公司（American Broadcasting Company, Inc., 简称ABC）旷日持久的诉讼案。1963年，ABC开始播放电视连续剧《亡命天涯》（The Fugitive），讲述医生金博（Richard Kimble）被误判为杀妻凶犯后边逃亡边寻找真凶的故事。古迪斯认为，该剧侵犯了他的小说《黑暗之旅》（Dark Passage）版权，便于1965年起诉联美电影公司（United Artists Television）和ABC，索赔50万美元。该案受到广泛关注，美国作家联盟（Authors League of America）、美国剧作家协会（Dramatists Guild）和美国书商协会（American Book Publishers Association）甚至公开发表声明支持古迪斯，但直到古迪斯去世后一审才作出判决，古迪斯败诉。随后，古迪斯家人上诉，并得到美国联邦第二巡回上诉法院支持，但由于1972年古迪斯唯一的亲人，即古迪斯的弟弟也已去世，败诉方联美电影公司和美国广播公司只支付了12,000美元，远低于索赔金额，但由于该案意义重大，成为美国知识产权保护史上的里程碑，更使古迪斯闻名遐迩。
人们一直认为古迪斯终生未婚，其讣告也未提及家室，但1986年伊莱恩·艾斯特（Elaine Astor）中风去世后，其子威瑟斯（Larry Withers）在其遗物中发现了母亲和古迪斯的结婚证，二人于1943年10月7日在洛杉矶结婚，1946年1月18日离婚，无子女。艾斯特离异后再婚生子。至此，人们才明白古迪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前后差别如此之大，应该源于这段短暂婚姻给古迪斯带来的伤害。古迪斯前期作品中女性多为正面形象，秀外慧中，心地良善，但后期作品中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如《卡斯迪的女人》中飞机驾驶员卡斯迪的妻子米尔德丽德（Mildred）外表性感，但心狠手辣，控制欲强。
古迪斯对当代作家影响深远，尤其是美国著名犯罪小说大师杜安·史维钦斯基（Duane Swierczynski）和爱尔兰畅销作家肯·布鲁恩（Ken Bruen）。古迪斯写作风格独树一帜，语言干脆爽直，节奏明快，对话简洁，鲜有心理刻画和冗长描写，打斗场面硬冷如铁，真实反映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黑恶势力横行、暴力犯罪猖獗的社会现实。
古迪斯尤其擅长塑造命运由贵变贱、社会地位急转直下的人物，如《不归路》中男歌手，《卡斯迪的女人》中的飞机驾驶员，《黑色星期五》中的艺术家，《黑夜守卫》中的警察等。这些人物大都沉默寡言，背负着巨大秘密，含垢忍辱地承受着命运的作弄，但不管志满意得还是身处逆境甚至绝境，他们身上始终流露出存在主义的孤独和一种令人敬畏的高贵，有人将古迪斯笔下这类人物称之为高贵的废材（Noble Losers），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独特品质，古迪斯在法国才经久不衰。1956年发表的《落魄钢琴师》（Down There）就是这类作品的典范。1960年，法国导演弗朗索·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将《落魄钢琴师》搬上银幕，改名为Shoot the Piano Player，即《绝命钢琴师》，由查尔·阿兹纳弗（Charles Aznavour）和玛丽·杜布瓦（Marie Dubois）主演，取得巨大成功，给古迪斯带来更大声名。1962年以后，这本书以两个书名同时出版，每个版本都有不同的插图。《绝命钢琴师》是古迪斯的代表作，其硬汉派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读者可以借此管窥和领略黑色悬疑小说天王的极致功力。
在《绝命钢琴师》这部小说里，古迪斯以细致入微的叙事手法逐步揭示了核心人物曲折的命运。故事背景设定在1956年的费城，城市的暗巷与肮脏的房间交织成一个又一个压抑且充满恐惧的迷宫。小说的中心人物艾迪过去几年在哈里特酒吧以弹奏钢琴为生，过着安静的生活。他渴望的仅仅是保持内心宁静，远离纷扰，避免卷入任何复杂的人际关系。然而，命运似乎对艾迪有着不同的安排。他的日常生活被多年未见的弟弟特里打破，后者带着殴打和瘀伤闯入酒吧；无奈之下，艾迪只能当场帮助弟弟摆脱暴徒。名叫莉娜的年轻女侍敏锐地察觉到了艾迪的危险，两人之间逐渐建立起情感联系，而这不仅打破了艾迪自我强加的孤立状态，也预示了后续的多种纠葛。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古迪斯揭露了艾迪的动荡过去。他出身于新泽西州的一个农场，家境贫寒。父亲发现了艾迪的钢琴天赋，培养他弹琴。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人专门从费城来听艾迪演奏。十九岁时，艾迪获得了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奖学金。之后，他与心爱的姑娘特蕾莎结婚，并成为一名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的音乐会钢琴家。然而，妻子自杀了，艾迪的生活和事业双双瓦解崩溃，他开始在纽约与费城挣扎求生，最终在哈里特酒吧找到了新的生活。随着叙事的推进，古迪斯还展示了艾迪与特里以及他们的哥哥克利夫顿之间复杂的关系。特里和克利夫顿从事犯罪活动，而艾迪则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介入其中，仿佛被绑在了一辆失控的火车上，任由命运带他驶向未知的黑暗。
古迪斯的强项在于通过以对话与暗示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和深度。小说中的对话、沉默与犹豫，都用以展现人物在经历沉重打击后的脆弱心灵。此外，锯齿状的闪回手法，如同镜子碎片般被拼接在一起，逐渐勾勒出艾迪复杂的人生经历，独特又富有张力。小说里的其他角色如保镖、前摔跤手，都得到了应尽的描绘。他们各自饱受生活磨难，与艾迪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丰富了小说的背景。即使小说中的打斗场面残酷而冗长，古迪斯也始终聚焦于人物的感受和动机，展现了他们面对困境时的心理变化和情感波动。故事伊始节奏相对缓慢，为读者提供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和感受艾迪的内心世界。当情节逐渐推向高潮时，节奏变得极为紧凑。叙事节奏张弛有度，引入入胜。
学者理查德·戈德温（Richard Godwin）认为，古迪斯擅长传递城市焦虑症候，是一位描写社会阶层与经济斗争的大师。古迪斯笔下人物的内心深处都拥有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纯真，并非真正的愤世嫉俗者。《绝命钢琴师》里的艾迪身上强硬的男性特质并不明显，他是脆弱的、忧郁的，想要摆脱孤立，与他人建立身体和情感的联结。小说揭示了战后城市生活的阴暗面，同时又以某种方式使之显得并不残酷。读者能够在古迪斯构建的文本中找到某种萨特式的危机与存在主义的忧郁。那些被命运触动的人，他们从未失去自己的尊严和道德价值观，也没有失去感受事物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可以说明古迪斯的作品为何在法国更受欢迎。古迪斯对世界的看法是顽固无情的，与美国在五十年代的乐观宣传形成了对比。作为一名作家，大卫·古迪斯跌入了美国梦的裂缝与断层，他笔下人物所采取的行动是美国人所不解的。在美国眼中，他是文学界的杰里·刘易斯（Jerry Lewis, 1935-2017）；而在法国人眼中，他是一位存在主义的英雄。
像波德莱尔一样，古迪斯也是一名城市漫游者（flneur），他将小说的视点聚焦在如艾迪这样的小人物身上，在流动之中探索城市现代性的矛盾与病症。《绝命钢琴师》没有浪费任何文字，生动地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社会发展背景下边缘人物的生活。正如作者所言，这部以费城为背景的社会悬疑小说是关于失败者、被遗弃者与未被选择的人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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