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和很多伟人一样,十九岁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譬如粟裕、汪曾祺,还有我大嫂娘家那边的哥哥。他们都是十九岁时,离开自己的故乡。
汪曾祺、粟裕,很多读书人、军事爱好者都知道,他们是一代文豪和指挥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大嫂娘家的哥哥,虽然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他,也是十九岁离开家乡的。大嫂的娘家哥,我也称他为哥。他在十九岁时,便是我们县上的水利测量员了。
那在我一个懵懂少年的心中,同样是一件了不起的职业!印象中,那是一个月照极好的夜晚,大嫂那娘家哥,在我们家喝醉了酒。我送他到村后的陇北干渠那儿,他卷着舌头,指着眼前哗哗流淌的溪水,很是自豪地跟我说:这条陇北干渠,是我参与测量的。那年,我十九岁。
至此,大嫂的娘家哥十九岁就很有作为的事情就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里。
可巧的是,五年以后,十九岁的我,考上了北方石油学院。
至此,我便与粟裕、汪曾祺,还有我大嫂的娘家哥哥一样,十九岁时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这也就是说,故乡留给我的记忆,停留在我十九岁之前。
我五六岁时,我的家乡还有狼。
夏日的夜晚,我跟着爷爷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纳凉,听到村前小河堤上的狼,嗷嗷嗷地嚎叫。
我爷爷便吓唬我说:听到了吧?狼叫呢!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吓得我,乖乖地听爷爷的话,听大人们的话。
后来,我读小学以后,可以离开大人们的管束,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个大雪天里,我看到生产队的草垛子,就像蒸熟的米糕一样,一个一个矗立在雪地里,我兴奋地往那米糕边跑,不小心绊到了草垛旁,支棍打麻雀的线绳子。
那种棍打麻雀的方法很简单:雪地上扫出一小片空地儿,撒上麻雀们爱吃的麦粒或稻谷,立一个木桩为转轴,就地摆放一根木棍。木棍的一端,靠近转轴的地方,扯上一根细长的绳索。捉麻雀的人躲在暗处,专等麻雀落下来抢吃食物时,便在暗处猛地一扯动绳索,那根木棍,瞬间横扫过来,将正在抢吃食物的麻雀们击倒、击毙。
我在那个雪天里,不经意间绊到了同伴设下的绳索,自然也破坏了那根横扫麻雀的棍子。
那个熊孩子,不依不饶地让我去帮他把棍子重新摆放好。这很正常,破坏了人家的打雀棍儿,应该去帮他恢复原样。
问题是,当我把他的棍子摆放到可以击打麻雀的位置上以后,他却猛地一扯线绳,故意让那棍子击打到我的腿上了,好疼的!
那种疼痛,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不至于伤到我的筋骨,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却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我的童年,故乡没有电灯,没有一条像样的乡路。我十二三岁时,哥哥高中毕业,招工到县化肥厂上班,雨天里自行车不能在泥地里骑行,哥哥找来扁担,让我帮他把自行车抬到三里以外的东公路上去,他再冒雨骑车到县城去上班。
印象中,我读大学的第二年,我们村子里通上了电。
那一年,我在大学里刚好学到了电工学。回村以后,我用一片小木板,一个整流器,便在我们家堂屋里安装了一个 20 瓦的小电棒,雪亮!
那是我们村上的第一根电棒,连当时的小村电工,都到我们家里来,看我是怎样把电棒安装上的。
童年时,我特别喜欢听村上人讲故事。许多年以后,我把自己六七岁时听到的故事,再返回头来,讲给我八十三岁的六爷爷听。他摇摇头,说他不记得年轻时讲过那样的故事了。
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是在苏北,一个离海不远的乡村度过的。那时的乡村,文化生活极度贫乏,县上的电影队,一年也来不了一两回。大队的戏班子,也只是赶在每年冬闲,或是春节前后,排练那种我们小孩子都会背台词的《三世仇》《半夜鸡叫》。剩余的时光,无处消遣,我便到供销社的门楼底下,或是生产队的牛屋里,去听老人们讲故事。
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村头人家的狗,被我的脚步声给惊扰起来,引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午夜狂吠。
我的这本小册子,记录着我十九岁时离开故乡之前的好多人与事。尽管创作的背景,远离了我以往《盐河旧事》中,晚清至民国的那段时光,但仍不失为旧事儿。毕竟是我十九岁之前,记忆中的事。书中的《抬鱼》《帮厨》《大能》《照蟹》等等,都是我童年里亲身经历的故事。
我的故乡,东临大海。
所以,我的文字中,带有大海的气息。我见过海边古老的风车,吱呀吱呀地把海水绞进盐田的景致;我跟着小村里比我大一点儿的孩子,围在海边小码头的渔船边,去偷过人家船上鲜活的鱼虾;我放过牛,铲过青,偷过生产队的黄豆、玉米和尚未成熟的地瓜、花生。我蛊惑村里的小孩子,与外村的孩子干过群架。但我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我的家乡,并不像歌里唱得那样美丽。但她,是我少年时想离开,老来又梦牵魂绕的地方。
我十九岁离开家乡时,村头小河里的鱼虾,张网可及。我爷爷清早到南河沿上担水时,曾徒手捉回一只翅膀受伤的野鸭子;我在村东小石桥下,抓到过一条擀面杖样的大黄鳝。可惜的是,那条大黄鳝缠绕力太大,我把它都抓离水面了,它又从我的双手间,拧着滚儿溜走了。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还认为那条大黄鳝就躲藏在我们村东的小石桥下呢。
殊不知,故乡的多条河流,现如今如同干瘪的母乳,早已经断流了。
当年,鱼虾啄膝的溪水不见了,围绕在溪边建起的青砖黛瓦小楼房,倒是一栋比一栋建得敞亮、气派。
谁能告诉我,那是忧?是喜?是不是我梦牵魂绕的故乡。答案,或许就在这本,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版的《抬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