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把时间还给自己
1934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行为经济学之父丹尼尔·卡尼曼出生于以色列第二大城市特拉维夫的一个犹太家庭。
二战期间,小卡尼曼住在被德军占领的巴黎。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独自走在路上,提心吊胆。
彼时,德军对巴黎实施宵禁,普通人尚且被禁止外出,何况卡尼曼这样的犹太人?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他撞见了一个德国士兵,还是穿黑色制服的(纳粹党卫军)。
卡尼曼瑟瑟发抖,以为命不久矣,然而士兵却并未动怒,反而热情地与他聊天,还抱了抱他。
就在卡尼曼一头雾水时,只见士兵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虽听不懂德语,但从其友善的神情里他大概猜到了对方在讲什么。
回忆这段经历时,卡尼曼说:回家的路上,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我母亲的话是对的人之复杂和有趣,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卡尼曼之所以致力于研究人的行为,同这件往事密不可分。
1979 年,时任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教授的卡尼曼与搭档一起提出前景理论,认为人在作决策时,哪怕是重大决定,依据的也只是最先进入直觉的那一小部分情报,而非我们以为的会参考各种信息,反复计算比较。
比如,含75% 瘦肉的猪肉较含25% 肥肉的猪肉好卖。其实二者一模一样,只不过前者听上去似乎更健康。
再比如,足球队在被批评之后踢得更好了,有人便说这是知耻而后勇。然而,若挨批后踢得更差了,是不是也可解释为被骂令队员心理压力增大,发挥失常?
事实上,足球比赛的随机性很强,用已知的经验去推论未知的结果并不可靠,但人类总是习惯这么做。
经济学家一直假设人是理性的,可卡尼曼却说: 人有时理性,有时感性。主导人决策的,更多的时候还是感性。
换言之,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每个人都在思维偏差的影响下做自以为是的决定,直到像电影《奇爱博士》描述的那样,把地球推到毁灭的边缘。
大部分人都活在由思维构筑的假我之中,以至于你认为的你同别人眼中的你常不吻合,甚至相差万里。
俗话说,人生除肉体的苦痛外,一切痛苦都是想象出来的。换句话说,人类受苦的根源在于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反倒沦为其奴隶。
思维悔恨着你的过去,忧虑着你的未来。是它,而不是外部世界引发了我们的痛苦。它创造了一系列的概念、好恶,阻挡在你和自己之间,你和他人之间,你和万物之间。
思维是排他的,很多人缺乏创造性不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思维,而是不懂得如何停止思维。
人们在思维的折磨下度过一生,任由它耗尽能量,还自以为思考这件事操之在我,殊不知大脑里的声音早就有了它自己的生命,潜移默化地操纵着你。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失眠时你已精疲力竭,一段魔性音乐却止不住地在颅内循环,挥之不去。
精神病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喋喋不休,喃喃自语。其实所有人都一样,只不过正常人不会把脑海中的推测和批判像疯子一样说出来。
思维是一种上瘾症,像马达一样转个不停,寻找刺激,断不许大脑放空。之所以如此,皆因人要靠思维来确证自我,只可惜这个自我是假我,最大的特点是只关注过去和未来。
假我需要不断被喂养,去外界寻找身份认同,比如财产、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问题是这些都不能构成真正的你,因为它不稳定,一直在变。当死亡来临时,人才会明白那些不能真正代表他的东西都会被收走,都与我到底是谁这一终极命题无关。如果这时还沉湎于假我,不愿撒手,就将体验到无与伦比的痛苦。反观智者,会在死亡来临前主动先死一步,放下恐惧,跳出假我。
外物不常在,难以给人持久的快乐,还令人坠入消费异化的陷阱。
曾几何时,我们买东西是为了其使用价值,而在消费异化的时代,快乐仅仅来自购买的行为。于是,一些人像仓鼠一样不停地买包买鞋,直到家里多得堆不下,被迫捐给贫困地区时,才发现很多包和鞋甚至没有拆封。
弗洛姆说:自19 世纪起,就出现了满足于占有而不是使用的怪诞情况。
其实也不奇怪,只要供给大于需求,《丰裕社会》里描述的现象生产不再是为了满足需求,它必须在广告和销售员的帮助下创造需求自会出现。
问题是物质需求你再怎么创造,人每天也不可能吃五顿饭。因此,消费异化的精髓在于消费符号,即消费者买的不是商品,而是进入某个阶层的门票。
最终,人们以为自己对品牌的选择能表达自我,彰显身份,获得极大的情绪价值,以至于月薪3500 块的小姑娘哪怕吃半年方便面也要攒钱买个LV 包,殊不知人生的一切烦恼都源自妄念。
妄念者,必须依靠他人才能实现的愿望,永不餍足。这种负面心态是地球上所有污染的源头,包括雾霾。
自然界没有不开心的花和有压力的树,也没有抑郁的海豚与充满仇恨的鸟。人类踪迹到达不了的地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何等平静安逸,即使偶有两只鸭子起了争斗,往往也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便迅速分开,朝相反的方向游去,并用力扇动翅膀,释放打斗时积蓄的多余能量,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悠然水上。
如果是两个人打架,那思维就活跃了,甚至有记恨多年再去寻仇的。
波伏娃有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出来的。
其实男人也一样,都是社会规训的产物,活在假我之中。
美剧《西部世界》认为,人是一套根据趋利避害的原则编写的程序,只不过由于代码足够复杂,让他们自以为掌控着一切,从而产生自由意志的幻觉。事实上人类只是乘客,真正的选择权掌握在列车手中。列车者,基石也,亦即叔本华笔下的意志。
在叔本华看来,万物都是意志的客体化,所不同者唯层级高低而已。层级愈高,冲动愈强。冲动愈强,痛苦愈深早出晚归的打工人显然没有他养的猫过得惬意。
意志就像一个无形的发条,驱使着一切,让人在特定时间做出特定选择。而驱动意志的,则是繁殖欲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不过是基因的载具。
即便崇高如自我牺牲,其实质也无非是为了让家族或种群更好地延续下去;而爱情的触发条件,性冲动不可或缺。它本质上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欲望,一旦得到,便会消退。
佛陀认为,人生就是受苦,苦的根源在于不满足。作为意志的傀儡,人的一生都受累于活下去与传递基因两大使命。为了吃饭和求欢,人要拼命赚钱,博取声望,巩固自己的生存权与生育权。
为刺激人类参与竞争,进化设定了诱饵:快乐。每当你打败对手,赢得名利,大脑都会分泌多巴胺,令你心情愉悦。
可惜,奖励是短暂的如果愉快能持续很长时间,你哪还有动力去做第二次?为广撒基因,你得在这台愉快跑步机上不停地奔跑。大脑不想你意识到快乐其实如电如露,因为那样
你就会怀疑人生。它要将希望的胡萝卜挂在你眼前,让你像驴一样不舍昼夜地拉磨无间道里的你,只能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
另外,同快乐一样,忧虑也是种错觉。
人的情绪不过是对外部环境好坏的主观判断,所有不利于基因存续之事都会令你感到难受,比如发霉的食物、考场的失利。
当原始人在野外听见草丛里有动静时,即便明知风吹草动的可能性很大,也会拔腿就跑,因为遭遇狮子的概率再小,大脑也冒不起这个险,而宁可信其有。
草木皆兵在茹毛饮血的时代行之有效,可到了现代,就会给人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原始部落里,大伙都是熟人,风评很重要,被人看不起后果很严重。但今天的人,大部分时间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不要面子的就比过分在意自己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的更容易成功。
乐与忧都是虚妄的,大脑最擅长自欺欺人,为了让你相信它是靠谱的,不惜歪曲事实。比如身陷囹圄的少女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发作,对囚禁她的男人产生依恋,失身后更是逆向合理化,认为自己爱上了他。
再比如,把一群受试者关起来填写求职意向书。如果房间里都是男性,那他们会倾向于选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果房间里有美女,则倾向于选薪酬更高的工作,只因大脑里的求偶模块被激活。
美国作家罗伯特·赖特在《洞见》一书里指出,类似的模块人脑中有七个,分别是自我保护避免疾病吸引配偶保住配偶关爱亲属社会地位群体认同感无不紧紧围绕着生存和繁衍这两大主题。
七个模块轮流坐庄,接管大脑的决策权,但彼此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分界线。它们相互影响,无缝切换,往往一个还没结束另一个便已启动。
模块通过感情掌管大脑,哪块输出的感情强,哪块就能抓住你的注意力,让你听命于它。而所谓理性,不过是感情的说服工具罢了。
即使你知道这一点,也于事无补,看见精致的巧克力还是忍不住饕餮一番,因为在缺衣少食的原始社会,自我保护模块早就帮我们的祖先建立起对甜食(热量)异乎寻常的爱。
想夺回大脑的主动权只能靠修行,佛家的方法是正念,即活在当下,聚焦眼前,不在虚拟的思维世界里发散、徘徊你的意识,具体的手段是专注于呼吸。
难点在于,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干时,模块会争先恐后地各显神通,用情绪和念头劫持其大脑。此时若稳得住,心无旁骛,则达成正定(杂念摈除,心不散乱),看见一个无善无恶的极乐世界。
受模块影响,凡夫看世界时都戴着有色眼镜,对万事万物做价值判断。这个东西对我的求偶有利,于是贪;那个东西对我的生存不利,于是嗔以此给外物贴上或好或坏的标签。
其实,开悟者都是剥离了成见,超越了立场,跳出自身在更高层级观察和体悟世界之人。比如,从人的角度看,腐肉有害健康,是坏的;但对细菌来说,腐肉恰恰是它们的温床在上帝视角中,众生平等,肉就是肉,不存在好与不好。
这便是中道,即面对对立的事物时不执着于任何一边,懂得没有肮脏就没有清洁,明白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用太宰治的话说则是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唐代的药山禅师有一次在山间散步,看见道旁有两棵树,一棵很茂盛,一棵已枯萎。恰巧其弟子道吾和云岩走了过来,药山便问他们:你们说,哪一棵树好看?
道吾说:当然是茂盛的好!
药山点点头。
云岩说:我倒觉得枯的那棵好! 药山又点点头。一旁的侍者不解道:师父,您两边都点头,到底
哪个好呀?
药山反问道:你觉得呢? 侍者想了想,道:枝叶繁茂的固然生机勃勃,枝
叶稀疏的却也古意盎然。 药山颔首。菲茨杰拉德知道了也一定赞同,因
为他在《崩溃》一书中写道:一个人能同时保有全然相反的两种观念,还能正常行事,是第一流智慧的标志。 中道不偏不倚,清楚因果不虚。以中道观察世界,便不会对比、分别、固执,是为不二。人生是既真亦假的游戏,要随时入戏,也要随时能从戏中抽离出来,否则就有生不完的气。毕竟,权贵忧失宠,富豪恐盗凶。红颜难为久,荣耀一场空。华灯盛筵莫不散,曼舞轻歌叹有终。
据说,庄子有一回去见魏王,穿了件打补丁的粗衣。
魏王道:先生怎么这么惫(潦倒)啊? 庄子道:贫也,非惫也。 换言之:我是穷,但不落魄,精神好着呢! 在庄子看来,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穷,不自信。这话换个人说不免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之嫌,但庄子不会,因为他非常抢手,楚王就曾重金礼聘其担任国相,只是他不愿意去罢了。
不愿意的原因并非跟钱有仇或恃才傲物,而是做官的代价太大,会毁掉庄子眼中最重要的东西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由此可见,庄子在先秦诸子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面对乱世,其他子都在寻求救治社会的方案(包括老子),只有庄子苦苦思索人的安身立命。
当然,儒、墨、法三家也关注人,但因他们重在社会治理,故本质上是把人当作集体中的一员在讨论,而非像庄子那样,真正将人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关心其如何生存以及心灵的安顿。
事实上,人首先应当成为一个人而不是禽兽、奴才,其次才可去谈他要扮演的社会角色。而人之为人的最高境界,庄子认为就是自然而然地活着,不消极不刻意,不压抑不放纵。
大自然里的马,蹄子可以践霜雪,皮毛可以御风寒,无拘无束。可惜有一天它遇见了人类,被圈养起来,沦为交通工具,甚至去卷千里马的名号。
马如此,人亦如是。所以庄子反复强调人要为自己而活,把时间浪费在喜欢之事上、美好之事上,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这是最合乎自然、顺乎天理的活法,因为生命中的很多事都不需要上价值吃喝玩乐不等于虚度光阴,吃苦耐劳也不等于意义非凡。
人生是旷野不是赛道,三十而立和结婚生子都是别人的意义,是否执行你得扪心自问。而那些貌似毫无价值之事,比如发呆、看日出、数星星,只要你是自足的,它就是你的意义。
其实,一念不生全体现,很多时候恰恰是独处让我们看清世界的真相,找到灵感的开关。而一旦置身人群,智商便被迅速拉低,因为要考虑身份、比较地位、顾忌面子,说各种各样的违心话,到头来不免被利用、被驯化,泯然众人。
唯有独处,能让人发现人的丰富性,洞幽烛微,察己知人,这就是为何塞林格要把一则禅宗公案放在其短篇小说集《九故事》的扉页上:
双手击掌之声人尽知,只手击掌之声又若何?
人不应该为了生活而毁掉生活的目的,可惜大多数人都在这么做。他们习惯于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反反复复地在别人的评价中求我,希望和失望也都在这里面酝酿与消解,最后失性于俗,丧己于物。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波兰诗人、诺奖得主米沃什的诗《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