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又看了一遍《罗生门》,再一次体验和思考了人的说辞在同一件事情上差异可以有多大,人的记忆有多不可信。其实《罗生门》表达的正是人们因为各有所图,所以对一个案件的叙述会有很大的差异,他们的讲述都是为满足自己的某种需求而有意调整过的。在生活中你会发现,到你老迈的时候,你的记忆和别人的记忆是如此的不同,同一件事情不同人的记忆可能真的是大相径庭,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这么大的记忆差异呢?
这两天读了大学同学大海的书稿,其中记述了一件和我相关的逸事,这是她的讲述:
想起另一个老故事。1981年夏,与大学同学同登庐山,头天晚上在客栈和其他游客发生口角,灯火通明之下,我们气势凶猛,把他们的气焰很快打了下去。第二天行山至一僻静无人小路,最年轻的寅同学跑在前面,只见欢天喜地的他突然停下脚步,极速转身向我们跑来,一脸惊恐地指着对面树丛大叫一声:冤家路窄!树林间走出一伙人,有七八个之众,打头的正是昨天和我们驾架的俩人。我们两男一女勉强算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在我们空手握拳之际,那伙儿老乡说笑着和我们擦身而过,很快又走出了视野留下我们依然怦怦狂跳不已的小心脏。
我把这两个故事讲给B君听,救给他一个新的成语。他慢条斯理地说:还好,当年求婚,你没有回我冤家路窄这个词啊!
而我的记忆是这样的:
当年我们三个人到庐山去旅游,20世纪80年代初,刚刚有了旅游这回事儿,面对蜂拥而来的游客,庐山的接待能力严重不足。我们被安排在了一个民国时期的别墅里。破旧潮湿,连床都没有,只能睡地板。一间屋子男女混杂挤十几个人。
走了一天了,很累。我们躺在地板上就想早点睡觉。可是旁边有一伙儿操着当地口音的人在打牌。
忍无可忍,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向他们表示抗议:天已经晚了,你们能不能别打牌了,赶紧睡觉!而这帮人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把我们外地口音的人放在眼里,照打不误,照闹不停。老夏忍不住,他也没跟他们废话,跳起来,就把灯绳一拉,把灯关上了。这可把这帮人惹火了,于是他们也跳起来把灯再次打开,然后我们大吵起来。在吵的过程中,老夏不愿意跟他们多废话,跑去使劲儿一拉灯绳,居然把灯绳给拉断了,这下彻底黑了。这可把这帮人给气坏了,有个女人声嘶力蝎地喊:他们把灯绳拉断啦!他们是故意的!这个叫声让我们觉得特别可笑,老夏把我拉回地板上躺下,我们就躺在地板上继续哈哈大笑。这更加激怒了他们,这个女人又绝望地喊:他们还笑啊!
由于灯绳断了,这个灯也确实就是打不开了,所以这帮人也就只好愤愤不平地收起牌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去三叠泉。在去的路上,我们还是在聊昨天晚上吵架的事。我走得快,跑到前面去了。突然,我看见前面迎面走来七八个人,挑着担子,正是昨天晚上跟我们吵架的那帮人!我飞跑回去向他俩报告,说冤家路窄。
我们就想,他们憋了一晚上的气,碰见我们一定会大打出手,我们攥着拳头站在路边,紧张地看着这帮人。
没想到,打头的那个家伙发现了我们以后,居然把眼皮一年拉,挑着担子和我们擦肩而过,其他人也都不抬头看我们,默默地走了过去。
我们疑惑地互相交换着眼神,突然我反应过来了:这帮人是贩卖瓷器的,他们现在挑着担子可不敢惹咱们,要是把那担子资器给打碎了,他们可就惨了!想到这个,我就调皮地追了上去,凑在那个打头的耳朵边轻声逗他,那个家伙垂着眼睛就跟没听见似的,挑着满满一担子瓷器一声不吭,乐得我们哈哈大笑。回校以后,我没少绘声绘色地拿这件事跟同学吹牛。
大海的讲述很简略,我也委实没把握自己的记忆有没有被潜意识美化不管怎么说,还是特好玩的事儿,包括这不同的记忆。很好奇另一个当事人老夏的记忆会是什么样子的,很期待他的接龙。
以下是远在德国的老夏的文字:
你对记忆不靠谱的说法很有意思,可以深入挖掘一下。类似经历我见过太多了,而且,每个当事人都认定自己的记忆最真实、百分之百正确。
我和你的记忆接近,但狭路相逢那段在我的记忆里是彻底断片了,只是隐约记得第二天咱们是在外面不期而遇过,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至于咱们那天晚上过夜的地方,我记得是在庐山上唯一的那家电影院的楼上打地铺,就是每天24小时连轴放《庐山恋》的那家。咱们到九江是奔着我六姑家去的,我姑父当时是九江地区食品储运公司的头头,他找了车送咱们上山。因为是避署高峰时段,找他想办法的人太多了,他实在是掰不开镊子了,只好把咱们安排去了电影院。
那次咱们的旅行太难得了,属于一辈子仅此一回的经历。
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老夏的记忆果然与我们的有很大差异。记忆碎片在三个当事人的回忆下渐渐拼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完整图案,斑驳而荒诞。太有意思了。
好像是萨特说过,人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其实人的记忆也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人们在潜意识中按照自己的心理需要,选择性地记住了自己愿意记住的东西。这样的记忆构成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也正因为如此,记忆才如此珍贵。
大海的这本书,就是她记忆的结果。
有一次,一个90 后小博士读到了我的一些回忆文章,掩卷感慨道:你们这一代人的经历真是太丰富了。只是真实的记录,就是特别好看的故事,是我们这一代人永远也经历不到的。
她说得对。如果说中国用 40年走完了西方的 400年,那我们这拨人的经历大概是古人好几辈子的人生。童年疯玩野跑,无人管束,没学到多少文化;青年时期,是火热的 20世纪 80年代,睁开眼睛看见了世界,经历了思想上前所未有的震荡;参加工作以后,有人坚守体制,有人下海经商,还有人漂洋过海。若干决定国家命运的重大转折的历史事件,我们都是亲历者,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厚厚的一本书。
而大海的故事又远比我们更加多姿多彩。她下乡插过队,还是知青点的点长;在北师大读书期间,是校话剧社的活跃分子;参加工作后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是崔永元、白岩松的同事;给大学同学,一个美国大帅哥,在中国台湾、美国生活,见到过多少不一样的风景,结识过多少不同地方的奇人异士。这一切,都在大海敏感、细腻、生动的笔下呈现出来。
一双靴子能走多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跟随大海的足迹,肯定比我走得远很多。
浦寅
癸卯年夏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