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的指向和证词
王 族
从历史和现实境况而言,桑树都是极富诗意和梦幻般的植物。桑树在丝绸之路历史上曾留下古代东国公主暗传蚕种的典故,亦有东汉刘秀在生命危急之际因桑葚得以活命的事件,还有于阗王国的丝绸与高昌(今吐鲁番)以物易物的交流,都让桑树在发黄的史册中散发出光芒,使桑树与人类命运的结合,以熠熠生光方式震古烁今。
那么,在素有火洲之称,年降水量极为有限、植被极难生长存活的吐鲁番,桑树与诗歌之间会有怎样的关系?或者说,对本诗集作者马永霞的出生地吐鲁番鄯善县来说,桑树又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它在诗人马永霞眼里,又具有怎样的生命和使命召唤,促使马永霞把桑树作为吟咏意象一再抒写,这里面蕴含着怎样的关系?在诗集第二辑篇章页,马永霞引用的诗句,或多或少是一种印证:
在吐鲁番盆地,北风
会把一个人的脸雕刻得更加干净
西北腹地,空气则潜藏得很深
代替它流动的是羊群和阳光
或许,地域问题与诗歌没有多大关系,它可能更适合历史学、哲学和社会学范畴。如何归置,则取决于个体(思考者)的出发角度,或者如何在精神方面进行取向。吐鲁番是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和日本学者池田大作曾有一个对话,池田大作问汤因比,假如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你愿意让自己出生在哪里?汤因比回答,如果真的可以选择,我愿意让自己出生在西域时期的塔里木盆地,因为开启西域历史的钥匙就遗落在那里。汤因比假设的出生地,自古以来东西方文化交流交汇,形成璀璨夺目的丝绸之路文明,为东方丝绸走向西方、西方瓜果器皿走向东方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在今天看来,历史犹如深邃的眼眸,不论谁与它对视都会被其摄魂吸魄,陷入厚重的时间长河中不可自拔。这也就是当下诗人如何观望历史,如何衡量地域或出生地对自我(诗歌写作)起到了怎样的影响或制约的关键所在。
吐鲁番盆地的桑树,无论是在历史记载中,还是在马永霞的具体生活场景里,都有言之不尽的深远意境。因此,她的诗歌相比于历史或学术研究,就多了一份灵动和自由优势。比如《索取》:
你的眼睛
走不出我的眼睛
它们夺走我,把我放在
行走在沙漠的骆驼背上
如果不是你的出现
雨会一直下在我的沉默里
现在,我只想说
请离开我的视线
那样,我会一直寻找你
那样,你会一直看着我
马永霞的诗歌,大致就给人一种既有桑树作为历史之物,在她的成长中成为具体指向,又有颇为深刻的个体生命的展示,让人觉得她的诗的出处,犹如庞大的桑树一样具有深远的根源。作品的根源,无论在小说、散文和诗歌中,都显得尤为重要。它会让诗歌和诗人呈现出可信可靠的信息,也就是说一位诗人写下的诗句,一定在字词之间潜藏着某些确切的影子生命、家族、故乡、精神、灵魂、记忆、怜悯等,不一而足。有了这些诗意幻化中的具体物象,会让阅读者寻觅到诗人从哪里来,借以诗歌表达要到哪里去。
读马永霞的诗歌,最直接的感觉是,她诗歌的生活亮色和气息会扑面而来,让人感到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犹如正在呼啸的狂风骤雨,在苍茫大地上恣肆旋转,把人世生生不息的力量,听命或完成于使命和责任。犹记得在吐鲁番地区鄯善县的吐峪沟村,曾见到一群老人成排坐在桑树下晒太阳,仔细一看便发现了有趣的一面,他们严格按照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顺序依次而坐,绝不打乱年龄而乱坐。他们就那样坐在桑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太阳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显得安然从容,怡然自得。在吐峪沟的另一户人家门口,每到用餐时间,便有一位老人从大门里出来,揪住桑树枝条捋下桑葚,吃上一阵后心满意足归去。老人因年迈吃不了多少东西,每顿吃桑葚即可解决。这样的具体场景或生存景象,在马永霞的诗中比比皆是,她敏感地将其抓住,写出了她体验和感触到的诗歌。譬如《桑树下的迁徙》:
古老的桑树下
一位老人头枕树荫
一汪岁月的山泉
流经他正午的梦香
我看到这片失落的文明
还有山坡上层层叠叠的灵屋
正以另一种形式繁衍
生者无声无息
亡者雀跃不已
同样的诗歌还有《暗光里的亲人》,对桑树的贴近则更加确切,并呈现出人在桑树下的具体生活,亦将人归结为对命运安排的思考,所见所闻已不是昔日记忆,而是历经岁月蹉跎后的沉默和厚重,并从中找到生存于此的人群(也可视为诗人自己),其精神支柱和世界形态合二为一的神秘密码。在这一刻,诗人的目光落到了实处,出生地或者故乡不再是符号或名词,而是沉淀于内心的宁静湖泊,在于无声处涌现出生命激流:
当她归来,桑树
还没有结果。红桑葚,白桑葚
她不知道,已被私下买卖
巷口打馕的年轻师傅
如今已经老了。他依旧
为众多来往的人
制作香喷喷的馕
当她归来,看见一棵棵桑树
已被人砍掉。晌午的巷口
正飘出新鲜馕饼的味道
天空还是蓝的。春天
正以一棵树倒下的速度铺开
四周,一下子空阔了许多
从一棵桑树出发的并非只是人生,也许还有精神和心灵的不自觉漂泊。马永霞诗歌中的桑树,虽然很明显地附着于吐鲁番这一具体地域,但却不是单一的依附,相反却更多地呈现出精神与外界(世界)撞碰后的火花迸溅,让人不仅看到诗人的阵痛,亦看到世界的复杂和秘不示人的纠结。这时候的诗人,因为难舍近在咫尺的心灵渴望,总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故乡心灵外界的繁复扭结之中,目光为之不适,身体为之隐痛,而生命之甘苦或个中滋味,却犹如桑树上慢慢升高的月亮,越加皎洁反而越加遥远。此时唯一青睐诗人或光顾于其内心的声音,一定是犹如喃喃自语或若有若无的诗句。写作,是此时此刻的诗人获得救赎的唯一方式,即使其诗意犹如精灵一样一闪即逝,但给诗人带来的慰悦感仍然是别的事物无法替代的。
但即便如此,马永霞仍然在诗中谨慎地选择了告别。她知道,任何一种事物都会因其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必然存在再出发,或者迟早会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与自己的命运重新相遇,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把故乡作为出发地,开始了一种观望。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痛苦这把刀子,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生命新的水源。田野又是开花,但已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因为从阵痛和裂变中出发的马永霞,身上明显附带着难以割舍的根源(也许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割舍)。这样的边走边想,让她犹如听到很多声音,在倾听和感念的绵密交织中,慢慢在心灵中感受到了慰勉。在《试着飞行》一诗中,这种旧我嬗变新生的心灵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没经过那样的陡坡
刹车失灵的自行车上
我借着惯性,完成了一次极速俯冲
在惊心动魄中实现了飞翔的梦想
我曾骑在父亲的脖颈
在一段平路上有过类似的冲刺
父亲,你是否也借爷爷的肩膀
有过同样的飞翔?你们不用自行车
而是用速度更慢的架子车
再比如这首《学习沉默》,亦是诗人在命运变化下的阵痛体验。有了这样的阵痛,生命便变得越来越具体,其内心充满强大的自信和安全感。亲人是上帝安排的镜子,从对方身上可以看到影射自己的具体信息。这首诗既有马永霞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又有对亲人的理解和宽容,在她看来,任何时候的生存都有意义,因为不论轻松或者沉重,其实都是对生活的屈从或接纳。人活着,又有谁不在这种情况中挣扎和沉浮:
儿时,为了将黄昏拥入怀中
我爬上后院的桑树
与桑叶一起被风吹
黄昏一直沉默不语
我将沉默交给黄昏
小小的沉默,随母亲在
清贫而富足的锅里沸腾
后来,我见过众多沉默
见过从未见过自己父亲的孤儿
在眼泪中的沉默
见过女人沉陷在眉睫上的沉默
见过大千世界的沉默
而我,在学习母亲
那样沉默,那样从容
马永霞的这部诗集中的作品,给人总体的感觉是扩展开了出发观照思考的精神嬗变过程,从中也可看出她的成长或者为成长付出的代价。一个人走得再远,遭遇的欢乐或痛苦再多,都会被世界(命运)刻画成心灵上的生命年轮,经过岁月打磨之后,最终会变成与诗人暗自对应的密码,并孕育诸多感悟和体会,让诗人不知不觉写下诗歌。比如《三只飞过乌拉泊的白鸟》:
当布谷鸟从树林里出发
当六月的秧苗
等到蓝天和水田的好时光
金灿灿的金鸡菊和露珠
敲打出一个个金盘
潜心聆听,总有一只寂静的鸟儿
每天都会戛然而止
鸣叫的鸟,沉默的鸟
更像小榆树在金色倒影里的
流动,或者不流动
我曾经以为那是明亮的光
我曾经以为光不会有倒影
飞过乌拉泊的三只白鸟
不认识的鸟更像是鸟
它们不曾存在
我无法表述它们和一只乌鸦的区别
无法区别芦苇的叶子
低垂向水面的速度
一个用诗也无法捕捉的清晨
这么快地离开了我
从故乡出发的马永霞,在出发的一刻也许就已经在回归。只是她出发时在凝视世界,而回归时却在凝视自己。读马永霞的诗歌,得到的收获或启示便是如此。马永霞的所见、所思、所感,都有确切而牢固的根源,无论是抒情还是反思,都格外引人注目。马永霞的诗歌凸现出强烈的我手写我心的特点,她有生活,于是就有了这些诗歌。她将精神向度和心灵深度统一到了和谐的抒写之中,突出了诗歌艺术效果,亦让她的出生地、故乡和桑树,都在这部诗集中变成了证词。这种证词,是诗人与诗歌相遇时紧紧抓住的光束,历久弥坚,永远闪烁光芒。
2024年7月7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