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国营造学社八十多年前在四川调查的3000多张照片,今年 整理汇成《中国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图录》(六册)出版。萧易还根据重走当年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调查路线的见闻,写下了这本《漫长的调查》。
1939年秋季至1940年2月,父亲梁思成和刘伯伯刘敦桢率队,带领莫宗江和陈明达二位先生到四川省和西康省进行了一次范围广泛的古建筑野外调查。半年中他们走过35个县,调查了730余处汉阙、崖墓、摩崖、古建等。与此同时,母亲林徽因和刘致平先生留守在昆明乡下的麦地村,在一座叫兴国庵的小庙里开展学社日常工作,兴国庵大殿成为临时的古建研究工作室,木架支撑起一块木板成为绘图台,上方立着几尊菩萨,工作台与菩萨们共处一殿。
他们首先考察了重庆、成都及周边的古建筑,当时日本敌机在四川狂轰滥炸,考察工作只能在警报间隙中展开,趁着警报稀疏时扛着仪器出城或返回。行走在兵荒马乱之中,他们随身都携带着由重庆市政府颁发的护照,以备军警时时盘查。父亲的护照上写着:为发给护照事,兹有中国营造学社社员梁思成,现年三十九岁,广东新会县人,由重庆到 调查古建筑遗迹,特发给护照,希沿途军警查验放行勿阻,该持照亦不得携带违禁物品,致干查究。这一路,他们往返于岷江沿岸、川陕公路沿线、嘉陵江沿岸,跑了大半个四川。
四川省的木构建筑大多毁于张献忠之乱,但境内保存了大量的汉阙,其总数约占全国汉阙的半数以上。崖墓数量也很可观,在岷江、嘉陵江两岸,崖墓时而散布,时而集中,随处可见。最多的要数摩崖石刻,那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没有摩崖石刻的县城。虽然学社没有找寻到明清以前的木构建筑,但大量的石阙、崖墓均反映出汉代建筑的营造法式,这是华北地区所难见到的。
摩崖石刻中往往刻画出人们想象中的西方极乐世界,以及其中各种类型的亭台楼阁,建筑各细部处理准确、比例逼真,它们是研究唐代木构建筑的宝贵资料。总的来说,川康考察虽然在木构建筑方面收获不大,但发现的汉阙、崖墓、石刻大大填补了建筑史中汉唐阶段的空白。
学社团队到川康两省展开野外考察期间,我们曾收到过父亲的来信,厚厚的一沓。那是十多张考察连环画,画面上他们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脚夫们手上抬着滑竿,嘴里喊着号子。脚夫通常两个人抬滑竿,一前一后,后面的人看不见前路,全靠与走在前面的脚夫对话来实现默契配合。父亲的连环画记录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他的画将这些景象描绘得惟妙惟肖,读之如临其境:
前面脚夫喊:左边一个缺!(告知有个坑)
后面脚夫和:来官把印接!(官场术语,回答知道有坑)
画上,正画着路前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坑。他还把自己和刘伯伯都画了进去:脚夫们挑着滑竿前行,父亲在后面的滑竿上坐着,前面则是刘伯伯,他们听到脚夫文绉绉的号子,一时乐得前仰后合。读信的母亲、我和弟弟也笑得前仰后合。又见另一张画上写着:
前面脚夫喊:天上鹞子飞!(告知不要只看天,注意脚下)
后面脚夫和:地下牛屎堆!(回答知道有牛屎)
父亲的画上画的就是他和刘伯伯两个人被滑竿抬着,向远处眺望的景象。天空中还有鸟儿盘旋,前路上依稀可见一坨牛屎,正是脚夫们号子里喊的意思。
还有一张上画着:
前面脚夫喊:左边一大排!(相遇很多人)
后面脚夫和:一个一个数起来!(注意到来人了)
这就是到了人多的地方了。我还记得父亲在画面的左侧画了一大排当地模样的各色人等,他们有的扛着菜,有的拎着筐,表情丰富各异,穿着也各不相同。
更有意思的是:
前面脚夫喊:左手一枝花!(前面碰到一位女士)
后面脚夫和:没钱莫想她!
看父亲的画上,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正从脚夫们身旁经过呢!
脚夫们一前一后喊着滑稽的号子,路上接连不断地发生着一系列故事,那画面真是被父亲描绘得妙趣横生。母亲看了开怀大笑,我和弟弟看得不眨眼睛。
这一叠西南考察时期留下来的连环画,画面生动,让人身临其境,如同亲耳聆听到脚夫的号子一般,一张张图画让全家人看得乐不可支,给我们当时凄苦寂寞的生活带了许多欢声笑语。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画中那每一笔都令我记忆犹新。
1940年11月下旬,中国营造学社决定随同工作关系密切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文简称史语所)迁往四川南部的李庄。由母亲带领全家(外婆、我和弟弟)与刘敦桢伯伯一家同行。父亲留下治病,治愈后再到四川来。
12月13日上午,我们从宜宾坐小木船(下水船)前往李庄,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离宜宾约60里的李庄。我们一家后来在李庄住了五年半,直到1946年夏天才离开。
李庄镇在长江南岸,是一个青山绿水、树木繁茂的地方。镇南有与长江平行的起伏山脉,不太高的小山上是成片的橘林和茂密的竹林,江边有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和宽阔的草场,沙土地上生长着颇有名气的李庄花生。在物资匮乏的抗战时期,这里是一个得天时地利的好地方。因此,不仅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社会所、中央博物院以及营造学社等学术单位迁来了,同济大学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从云南迁来。一时间,这个小镇成了抗战时期后方人才荟萃的文化中心。
但是,李庄也是一个气候比较阴冷潮湿的地方。入川后不到一个月,母亲肺结核症复发,病势来得极其凶猛,连续几周高烧四十度不退,从此失去了健康。尽管她稍好时还奋力维持家务,继续协助父亲做研究工作,但她身体日益衰退,成为常年卧床不起的病人。
我们到达李庄后,立即前往离李庄镇约两里路的上坝村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的社址就在这里,也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我在到李庄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我们的房很大很好,院里有芭蕉,我很高兴。我们都坐在树下,把芭蕉叶撕成一条一条的,编成凉席。晚上大家合在一起吃面,很是热闹。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在另外一个地方,叫作板栗坳,社会所在门官田,中央博物院位于李庄镇的张家祠。叔叔梁思永是史语所的研究员,记得母亲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好,乘坐滑竿去板栗坳看望三叔,回来跟我讲:
板栗坳好极了,大块大块的石板,大棵大棵的梅花、茶花,上五百五十五层台阶才到上面。
这一句我写在日记里头,印象还很深。在母亲的记忆中,板栗坳不仅建筑物漂亮,环境也非常优美。
2018年,萧易根据父亲与刘致平先生应广汉邀请拍下的560张照片,写成了《影子之城》一书,将小城广汉作为中国城市布局的标本,讲述建筑与城市、建筑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也拉开了川康古建筑再次研究、调查的序幕。这几年,他重走川康古建筑调查之路,讲述了父亲与刘敦桢伯伯等人抗战年间一段鲜为人知的调查,也勾勒出了一个八十多年前的四川。照片中的很多地方,崖墓汉阙,石刻建筑,他都一一走过。零散的照片经由他之手,变成了一座座立体的建筑;八十多年的变迁在他的笔下,读来是如此亲切,却又触目惊心。
今天,我将所记得的有关四川的往事讲出来,权以为序。
梁再冰 口述 于葵 执笔
2023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