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柘园,是我书斋的名字。缘自鲁迅致赖少麒函中所言: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不佞自幼神往于将来有素养、有资格做这一并不轻贱的一木一石,而不要沦为无用的木悄与石碴,遂将木石二字拼成柘字,以此作为斋名,因以自励。并敬请赖少麒先生为之书丹,先生欣然命笔,在柘园的题额中以小注云:一木一石之意。同时钤下了一木一石之斋的篆文印章。我将先生的柘园的墨宝悬于书房的壁上,每当寒宵夜读之时,或值子夜驻笔之际,略一仰望,即可瞥见遒劲豪放的柘园二字,由此油然想起当年鲁迅瞩望赖少麒,实则包括所有有志于甘当垒筑中国文化巨履的一木一石的后来者,从而有所感奋,有所惕励,有所振奋。
凭心而论,我很喜欢这一室名,一方面固然因为它寓有深邃的涵意;另一方面,则因为柘树本身也使我倍感亲切。在皖南山区,我的故乡,山脊、沟壑间丛生着茂密的柘林。关于这种随遇而安、落地生根的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曾如此记载:处处山中有之,喜丛生。干疏而直,叶丰而厚。其叶饲蚕,其实状如桑子而圆如椒,其木染黄赤色,谓之柘黄。看来,柘树虽非栋梁之材,但它的干、叶、实(乡人取之榨油,用于点灯)都有用处,是不违悖一木一石之意的。柘园引起我对于柘林的忆念:不仅使我追怀童稚的难欣,也仿佛让我嗅到了故乡山峦林莽间的馥郁温馨的气息,足以疗慰我难以排遗的袅袅乡愁。
而所谓柘园的园,则完全是一种夸饰,或可称为心造的幻影罢。因为大半生浪荡江湖,流徒于上海、香港、北京、徽州之间,居无定所,随遇而安,并无半寸土地堪称为园。然而,书籍不正是一畦可以耕耘、播种、莳刈、收获园地吗?如将陋室所庋藏的万卷图籍拟想为园,虽无寸土可以培植花木之胜,却有卷帙可供开掘智慧之泉这也算是一种自我解嘲罢。爱书之癖,在知识份子群中代不乏人,宋代诗人尤袤曾就其藏书如此说道: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愤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此说虽然痴志可掬,却也道出了爱书心切的肺腑之音。在书海中浮沉,在书林中徜徉,在书苑中撷华,在书丛中觅宝……神驰于书籍的字里行间,的确是一种幸福。吾尝言:每当细雨潇潇的薄暮,抑或一灯荧然的午夜,陶然于智者的汩汩文思之中,笑傲于愚者的滔滔梦呓之上,岂非人间至美至乐之乎?!
书话这一体裁,渊远流而,而现代新书话的兴盛,则有较于岂明、西谛、阿英、唐弢诸前辈的倡导与力行。不佞有幸问学于阿英、唐弢二师门下,不仅折服于他们的道德学问,而且也神往于他们的文情并懋的书话。其中既有学术性的论辩,又有絮语式的抒情,亲切如话家常,于涵养知识、师法文章而外,也可获取美的享受。
与某些专注的书话家不同,书话撰述仅是我的副业,或者是我的鲁迅暨近现代文学、学术史研究的副产品。倘若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篇书话算起,迄今亦历半个多世纪了。然而从头检视,成绩亦甚瘠薄。承蒙朱旗总经理不弃,嘱将历年所作书话汇集成册。既获青睐,敢不从命!於是我在戊戌年盛暑中着手厘剔、甄选、修饰、分类,一部分取材于过往出版的书话集,一部分则选自各种报纸和期刊。报纸类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上海)《解放日报》《羊城晚报》,以及香港的《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星岛日报》《明报》,还有台湾的《中国时报》《联合报》;期刊类有《文艺报》《读书》《战地》(《人民日报
》增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社会科学》(上海)《世界文学》《儿童文学研究》等,香港的《明报月刊》《香港笔荟》《香港文学》《文采》《开卷》《读者良友》《书海》《读书人》《开卷有益》等。感谢以上报刊的编辑当年给予发表的恩惠。很多人成为终身不渝的朋友,诸如姜德明、乔福山、黎丁、林遐、余仙藻、褚钰泉、倪子明、陈丹晨、陈万雄、杜渐、黄俊东、马文通、曾敏之诸先生,都是可尊敬的饱学之士或知名作家;其中有不少已归道山,谨致哀思与悼念之情。
从逾百万字的有关篇什中,遴选出二百来篇汇编成册,厘为八辑,依次名为:燃藜夜读钞译海一勺谭刊林撷华篇东瀛访稗录逸典钩沉集香港诗话卷木画门外草童真汗漫记,每辑前各缀以弁言,略说因由与内涵。从以上栏名亦可窥见我的学术取向,大多与鲁迅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研究、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香港近现代文学研究、以及中国小学史学史的学术史研究相关涉。我的问学路径还是有些特别的,即谨遵师长的诲导而摸索前行,像唐弢老师须有新意、王元化师独辟蹊径、饶宗颐师忌炒冷饭等训示均深铭在心,不敢或忘,所以研究每一课题,我都尽一切可能占有手资料,从浩瀚的原始材料中找出问题的症结,探寻其行进的脉络,竭力填补每一学术空白,譬如鲁迅研究论著早已汗牛充栋,我从鲁迅培养与造就大批文化新军的角度切入,掌握了这方面几乎全部资料,从而写出了《鲁迅与中国新文化》的专著及副产品《柘园草》;又如中国小学史研究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显学,论著山积,学者如林,但却没有一部相关的学术史;我不揣谫陋,以二十年的资料累积和理论准备,推出《中国小学史学史长编》,填补了这一学术领域的空白,在海内外产生一定的影响,被前辈与侪辈学人同声称誉为开山之作,问世二十年来尚未过时;再如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方面,夙来就有中国儿童文学的肇始为五四时期的外详移植论,我认为这与史实不符,以二十万言的《晚清儿童文学钩沉》论证十九世纪下半叶众多仁人志士已绍介与创作了与国际齐轨具有现代规范的儿童文学,将中国儿童文学史的上限推前了半个世纪。凡此等等,皆为了努力实践我的初心。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受前辈师长嘱托衔命赴港从事文化回归工作,学术生涯因而中断,若干研究计划遂不得不搁置。居港期间,倡议与创建了旨在经弘扬中国文化的中国文化研究院,策划与编纂了全面阐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型网站《灿烂的中国文明》,动员与组织了数百位海内外著名学者投身斯役,在港、澳、台乃至内地,以及海外都产生积极影响,受到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赞赏和称许,文化教育界也给予好评。文化泰斗季羡林教授评曰功德无量权威学者许嘉璐教授推重曰厥功钜哉。该网站还得到国际范围的肯定,被联合国颁授世界文化网站大奖。自然感到欣慰的是,没有违悖前辈师长为国家做点有益的事的叮咛,也了却了一个普通士子不负人民养育的家国情怀,个人少写几本书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任务完成一身轻,开始重操旧业,以期完成未竟的学术夙愿。无奈岁月倥偬,时不我待,惟有谨记鲁迅的话:拼命赶快做!
顺便说下附录部分,主要想交代大半生与书之因缘,书鱼絮语皆为与书有关涉的抒情与议论;序跋展示我的笔耕轨迹;提要则为我有意模仿鲁迅、茅盾、叶圣陶所作堪称经典的书籍广告体,为责编书所出版说明,在百十字中提挈一部书的精蕴亦颇不易;专访·评述辑录了上海《文汇报》、香港《大公报》、北京《新京报》记者对我的专访,以及姜德明、刘再复等朋友的评论,聊供参考。
上海是我梦迴萦绕之地,上学、工作、成家、生子赫鲁晓夫在这片热土上演进,街衢巷陌留下了我青春时代的足迹,浦江涛声、龙华塔影皆可引起我无限的遐想。作为学术生涯而言,我的本书也是在上海出版的,至今已骎骎三十多年;如今上海的老朋友又热情邀约我出版新书,感到异常欣喜与兴奋,祈愿上海的读者能喜欢她,也期冀得到全国更多读者的青睐。
乘桴赴南疆,
归来鬓梁霜;
欸乃涛声旧,
夕照塔影长;
青春虽远飏,
卷怢仍蕴香;
白首穷经苦,
奋笔写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