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普希金
普希金和他的诗歌,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
翻开俄罗斯文学史,你会看到普希金拥有许多辉煌的头衔,比如俄罗斯诗坛的太阳现代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驱等等,这些都是后世的评论家、学者、教授们的说法。他们推崇诗人普希金的才华,充分肯定普希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们这样说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不过,这些赞美之词,都是诗人身后的荣耀。普希金的一生并不顺利,反倒是历经坎坷,屡遭苦难。他十一岁离开父母,在皇村中学上学,其间有欢乐也有烦恼;中学毕业后,诗人进入外交部担任译员,不久就因为创作《自由颂》引起沙皇震怒,因而受到迫害,刚刚二十岁就被流放到俄国南方,受上司监管,不得自由行动;二十四岁时,又因得罪南方总督,被解除公职再次流放,囚禁在北方普斯科夫省一处偏远的庄园里,受当地官员和教会的双重监管。
看看普希金怎么样进行自我评价,对我们理解诗人的个性或许会有所启发。1814年,十五岁的少年诗人用法语写了一首诗,题为《我的肖像》,其中有这样的诗行:打从在课堂里面上课,小小年纪我就很顽皮;人不笨,说话不胆怯,不扭捏也不故作谦虚。我爱看芭蕾也爱看戏,假如能更加坦率地说,倘若我不在皇村学习,我的爱好肯定会更多……向来淘气的一个顽童,相貌与猴子有些相像,过于轻浮,不知稳重,普希金就是这般模样。(普希金的外曾祖父是黑人,因此他有黑人血统,皮肤微黑,头发卷曲,嘴唇很厚,性格冲动,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就是猴子。对此他倒坦然接受,并不忌讳。)
1815年,普希金还用调侃的文字写下了短诗《我的墓铭》:这儿埋下了普希金;他一生快乐,
尽伴着年轻的缪斯,慵懒和爱神;
他没有做出好的事,不过老实说,
他从心眼里却是个好人。显然,追求快乐,钟情于诗歌创作,喜欢谈情说爱,是普希金与生俱来的天性。然而,他的秉性跟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产生了矛盾,在沙皇统治下的专制农奴制社会,只有沙皇和贵族能享受自由,诗人追求个性自由,同情被剥夺了自由权利的人民,抨击王位上的罪恶,自然会引起当权者的愤恨与报复,从而接连遭受迫害,颠沛流离也就在所难免。然而,诗人不改初衷,毕生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写于1836年的《纪念碑》仿佛是对平生的后总结:我将被人民喜爱,他们会长久记着
我的诗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感情,
记着我在这冷酷的时代歌颂自由,
并且为倒下的人呼吁宽容。毕生保持善良的情感,在严酷的时代歌颂自由,为惨遭镇压的十二月党人呼吁宽容,这的确是普希金的历史功勋。十二月党人以他们的行动向专制政体宣战,普希金则以自己的诗歌为朋友呐喊助威:朋友啊!趁我们为自由沸腾,趁这颗自由的心还在蓬勃,让我们倾注这整个心灵,以它美丽的火焰献给祖国!十二月党人起义惨遭镇压以后,五名领袖被处以绞刑,一百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普希金依然冒着危险写了《寄西伯利亚》《阿里安》,坚信他的歌声能穿越幽暗的铁门,给朋友们以鼓舞,带给他们勇气,让他们坚持高傲的忍耐,坚信牢狱会崩塌枷锁将被打掉,往日的战士,将会受到自由的拥抱。在争取民族解放和自由权利的斗争中,普希金的政治抒情诗成了俄罗斯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被俄罗斯人视为历久不衰的战斗进行曲。
诚然,歌颂自由,只是普希金诗歌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内容。普希金以优美动听的语言赞美爱情,像《给克恩》《酒神之歌》《圣母》,都是爱情诗当中的名篇。诗人一生珍惜与同学朋友的情谊,《给恰达耶夫》《给普希钦》堪称赞美友情的杰作。对农奴出身的保姆罗吉昂诺夫娜,普希金一直怀着感激的深情,《冬晚》《给乳妈》是诗人真挚情感的好见证。此外,《生命的驿车》阐发了人生的哲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揭示了智慧而豁达的处世态度,《先知》《致诗人》和《回声》刻画了诗人肩负的使命及其面临的困境,《我又造访了》则对于未来陌生一代表达了期望。
普希金的抒情诗能够引起世世代代读者的心理共鸣,其奥妙何在?他的诗歌作品究竟有哪些艺术特色呢?概括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首先,诗人关注社会人生,敢于针砭时弊,善于从现实生活汲取素材,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精神;其次,诗人既善于在继承中创新,又善于在借鉴中开拓,从而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明朗、坚实、从容。是他扩展了诗歌题材的领域,使诗的疆域更趋宽广,是他把俄罗斯诗歌从贵族沙龙中解放出来,走向平民百姓。另外,普希金的诗歌语言简洁、准确、质朴、优美;诗句音韵和谐,朗朗上口,便于诵读,因而也便于流传。后,诗人高度重视诗歌的音乐性与艺术性,在体裁、格律和音韵方面勇于探索。由于具备了这些特点,普希金才把俄罗斯诗歌创作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果戈理在从事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曾得到普希金无私的指点和帮助,他所写的小说《死魂灵》、剧本《钦差大臣》,题材都是普希金为他提供的。因此他对普希金怀着终生景仰的心情。他对诗人的评价既崇高又深刻:提起普希金,立刻就使人想到他是一位俄罗斯民族诗人。事实上,我们的诗人当中没有人比他高,也不可能比他更有资格被称为民族诗人。这个权利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在他身上,就像在一部辞典里一样,包含着我国语言的一切财富、力量和灵活性。他比任何人都更多更远地扩大了我国语言的疆界,更多地显示了它的全部疆域。普希金是一个特殊现象,也许是俄国精神的现象:他是一个高度发展的俄国人,这样的人说不定两百年以后才能再出现一个。在他身上,俄国大自然、俄国灵魂、俄国语言、俄国性格反映得如此明晰,如此纯美,就像景物反映在凸镜的镜面上一样。普希金在世的时候,他的作品尽管受到许多评论家的好评,但绝没有后来那样受到普遍的推崇与重视,真正认识普希金诗歌的文学价值,应当归功于杰出的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正是凭借别林斯基精辟独到、极有说服力的分析,广大读者才认识到普希金及其诗歌是文学中的无价瑰宝。这里不妨引用这位评论家的一段文字,看他如何评析诗人的情感及其作用:普希金每首诗的基本情感,就其自身说,都是优美的、雅致的、娴熟的;它不仅是人的情感,而且是作为艺术家的人的情感。在普希金的任何情感中永远有一些特别高贵的、温和的、柔情的、馥郁的、优雅的因素。由此看来,阅读普希金的作品是培育人的好的方法,对于青年男女有特别的益处。在教育青年人的感情方面,没有一个俄国诗人能比得上普希金。果戈理和别林斯基都不愧是诗人普希金的艺术知音!
普希金不仅在俄罗斯拥有数不胜数的读者,他的作品还被翻译成一百多种外语版本,拥有众多的国外读者。显然,普希金是享有国际声誉的世界性大诗人。普希金在中国同样是受欢迎的外国诗人。我国一位学者,号称天府藏书家的戴天恩先生,2005年自费出版了《百年书影》(四川天地出版社),其中收集了自1903年至2000年我国出版的普希金译作封面照片及内容简介,译作竟多达130种180册,光《叶甫盖尼·奥涅金》就有十种译本。翻译普希金诗歌、小说、剧本、童话的中国翻译家多达上百人,这是任何一个外国诗人都难以企及的文学现象,堪称中外文化交流的奇观!
在翻译普希金诗歌的翻译家当中,查良铮先生特别受人敬重。查良铮(19181977)是诗歌翻译家,也是诗人,他出生于天津一个书香门第,南开中学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查良铮以穆旦为笔名,相继出版了三部诗集:《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和《旗》(1948)。年轻的诗人,承载着民族的苦难与忧患,展现那时代真实的残缺与破碎,包括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世界。1953年初,查良铮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英美文学硕士学位,随后与夫人周与良一道,克服重重困难,满怀报国热情返回刚刚解放的祖国,不久,被分配到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
在西南联大校友萧珊和作家巴金敦促之下,查良铮开始翻译俄罗斯文学作品。他首先选择了普希金的抒情诗和长诗。1954年,巴金先生主持的平明出版社连续出版了查译普希金五本诗集:三部长诗《高加索的俘虏》《波尔塔瓦》《青铜骑士》,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包括一百六十首诗的《普希金抒情诗集》。查良铮以清新、质朴、流畅的译笔把普希金介绍给中国读者,形成了一次阅读普希金的热潮,广大读者欣赏普希金的诗,也记住了翻译家查良铮的名字。
1958年,因为曾在国民党军队担任校级翻译官,查良铮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从而失去了从事教学和进行诗歌创作与翻译的权利,在逆境当中,他并未消沉,反而以超乎想象的顽强与刚毅,默默承受命运的打击。他克服重重困难,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坚持译诗。在伤痛期间,还反复修改普希金的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并把普希金五百首抒情诗重新推敲、加工、润色,使译文质量日臻完美。
查良铮译诗有明确的译诗原则,他把诗的审美价值、诗的形式和音乐性,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译诗是创造性的艺术活动,译诗不仅仅是文字的传达,不仅需要驾驭诗歌语言与格律的才能,需要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志趣,同样也需要与外国大诗人心灵相通的高尚人格和气质。因此,我们说,查良铮的诗歌翻译,是诗人的翻译,学者的翻译,他所翻译的诗歌更富有诗意,更具有学术性,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读者的评判。
查良铮先生的诗歌翻译作品达到了形神兼备的高度。作家王小波推崇他的译作,在《我的师承》一文中写道,《青铜骑士》是他爱读的作品。著名诗人公刘对查良铮的译诗有这样的评价:作为诗歌翻译家另一种意义上的穆旦是不朽的,他的许多译诗是一流的,是诗。不同语言的山阻水隔,竟没有困扰诗人的跋涉。人们将铭记他的功勋。
但愿读者记住作家王小波和诗人公刘的话,阅读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诗歌,在阅读中走进普希金创造的既有激情又略带忧伤,既澄澈优美又多姿多彩的艺术境界。
谷羽
于南开大学龙兴里
作者:普希金 (17991837)
俄罗斯著名的文学家,伟大的诗人、小说家,现代俄罗斯文学的创始人,也是现代标准俄语的创始人。他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同时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主要作品除了诗歌以外,还有长篇小说《上尉的女儿》、中篇小说《杜布罗夫斯基》《黑桃皇后》及《别尔金小说集》等。
译者:穆旦(1918-1977),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原名查良铮。1929年9月考入天津南开中学,1935年考入北平清华大学外文系。抗日战争爆发后,进入西南联大。194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在校期间师从英国著名诗人燕卜逊,开始接触并写作现代诗歌。1942年参加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亲历滇缅大撤退并死里逃生。之后出版个人诗集多部,被认为是九叶派诗人的代表。1949年赴美留学,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后,毅然携妻子回到新中国,并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后因参加远征军被列为审查对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期间虽然停止了诗歌创作,但一直坚持诗歌翻译,由一位著名诗人转变为一位著名的文学翻译家。由于长期以来受到的身心折磨,于1977年刚过59岁生日不久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