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国读者的信
(作者序)
[斯洛伐克]爱莲娜·西德维格优娃
亲爱的又远又近的中国读者:
家是心之所在……这是一句我们斯洛伐克的俗话,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都有类似的说法。这是深刻的人类经验。更不用说几十年来,整个世界都在迁徙之中。到外国留学、工作、生活…… 对许多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我也不例外。
作为斯洛伐克考明斯基大学中国语言和文化系的学生(我们是斯洛伐克历史上的届),我很幸运:我和同学们可以一起前往中国留学两年,在那里提高我们的汉语水平、收集毕业论文资料…… 更不用说接收我们的学府是著名的北京大学。在首都,它不仅拥有的师资,还有美丽的校园。那里有神秘的角落、湖泊、古老的建筑和独特的氛围。
要学好一门相隔遥远的异国语言没有其他捷径,到中国去学习是必经之路。必须强调的是,在大学期间(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四年),布拉迪斯拉发市只有几个中国人,其中一位就是我们的讲师,来自北京的李先生。正是他给我取了我至今仍在使用的中国名字:爱莲,与我的斯洛伐克名字Elena谐音。意识到这名字有点乡土味是到了中国以后的事,但我从来没有改过,我为它感到骄傲。欧洲没有荷花,我次亲眼看到是在北大的未名湖。
生活中的次……毫不夸张地说我可以把这句话应用到中国给我的几十种如果没有上百种的话事物、经历、情况和感受上面。
一九九一年九月,我次来到这个古老的国家,搬进了北大芍园留学生宿舍。那一刻起,我生命中激动人心的篇章马上就开始了。原因有好几个。首先,我那时是次完完全全的自由身。在那以前,我一直是和父母、哥哥弟弟姐姐住在一起的。生活的内容就是用功学习,除去一些例外,几乎什么地方都没去过。现在情况发生了巨大的质的变化……大概不需要一一详叙了吧。
与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接触引人入胜……第二天我就买了自行车,开始探索校园和周围的地方。我发现大多数中国人都非常健谈、友好。大街上经常有人和我搭讪、找我说话,问我是从哪儿来的啊…… 自然又直率,我在自己国家没有经历过,感觉非常舒服。一九九一年我是以捷克斯洛伐克公民的身份来中国的,很有意思地发现中国人对我们国家还是有些了解的,很多人都知道布拉格,《好兵帅克》,还有《鼹鼠的故事》……
小吃如煎饼、冰糖葫芦、炸蛙腿、烤羊肉串等等。还有到外面餐馆里吃饭…… 我算是开洋荤了!那个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廉价的小餐馆……但北京至少有几千家……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人生中次上麦当劳居然也是在一九九三年的北京,而不是在布拉迪斯拉发!美国快餐开到我的国家来要晚很多。
我不仅仅在留学生餐厅吃饭,也和中国朋友一起去中国学生食堂吃饭。我们常常坐在食堂外面的长椅上吃饭。有一次我用筷子吃饭的照片出现在阅报栏校园生活栏目里,照片下面写着入乡随俗四个字。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成语是什么意思,但我实实在在是那样亲身体会的。对我来说自然又理所当然。有一些外国学生让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一直在友谊商店购买外国食品,然后自己做饭。难道不就是以前一直吃的那些食品吗?回国以后又要吃的啊!
另一个崭新的维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我的家乡布拉迪斯拉发只是一个五十万人不到的小都市,那个时候外国人屈指可数。北京是一个迷人的对照。在宿舍里我从房间去公用洗手间,就走过了印度、日本、意大利、美国、埃塞俄比亚、俄罗斯……
还有在北京我感到非常安全,即使在半夜。那时我们会骑自行车去市中心、天安门广场…… 当时街上的车不多,主要是出租车和公交车,真是太好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鸟。
由于当时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与家人、斯洛伐克远隔千山万水…… 尽管许多同学经常给家里写信,但我记得有时候好几个星期我也没想过要给家里写信。 我完全沉浸在一个新世界,尽情享受生活。我想当时给父母、兄弟、姐姐带来了不少痛苦…… 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意识到呢!
是的,在中国我有生以来次真正、充分地认识了自己,更加接近了自己的本质,并发现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方面…… 其中一些记录在这本小说里了。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礼物。
在中国我开始写日记…… 在日记里我反复写过,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那里幸福又充实。如果要我去国外生活的话,那就只能是中国更具体一点北京了。正是在这里,一九九三年的八月孕育了我这本小说。那时我次感受到了文学创作的渴望和能力,这之前的整整二十三年都被锁在了身体里。 是的,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在中国我也完全认识到了人的本质在很多方面都是相同的…… 对爱、理解、同情、尊重的渴望…… 进入到表层下面人实际上都非常相似…… 以前我只知道这个理论,但现在我能够充分、真实地感受。另外,我觉得中国人和斯洛伐克人的灵魂在某种程度上也很相似:我发现中国人非常好客、浪漫、细腻,喜欢收藏,喜欢唱歌,豪放不俗气……很多斯洛伐克人也有这样典型的性格。
尽管我到中国来的主要目的是留学和收集论文资料,但我并没有排斥男女朋友关系,我不止一次坠入爱河,包括和中国男人,其中有一个在一起的时间长…… 分手以后,我心里产生了非常想把它写出来的愿望……因为我觉得好像是生活自己撰写了这个故事,太特别、太强烈了…… 一定不能让它消失。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回响了很长时间。
本书里真实和虚构的比例其实并不重要。读者自己可以尽情去感觉、想象。像人一样,文字总有自己无形的力量。我近读到这样一个观点,即作家只有在觉得不这样做就会死或发疯的情况下才应该写书……应该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才写作!我很认同。我写完这本书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其中好多年我没有动它,是因为我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生活改变了方向,无法给予发生在中国的爱情故事时间和空间。但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必须把它写出来并出版于世,否则的话,我不甘心,所有那些文字以及文字的片段都在呼唤我。这个故事很久以前就在中国结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完这本书是没有问题的。但问题是如何把握灵魂的多层性以及把我想写进书中的一些东西纯粹属于个人的、爱情的,也包括心理的、汉学方面的……同时呈现出来。钥匙后找到了,使我终于能够完成这本书。书中交错着多重意义,我以不同的图形字体大小和类型作了区分。有时一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会进入故事,还有一些时候则有关于恋人的寓言故事或者从各种心理学著作中摘录的名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必须是这样的。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并相爱时,这里面总有相同的预兆性和命运的必然性。但是这些关系有的可以维持一辈子,有的却只能维持几个月或一两年…… 这个我也是在中国才终明白的。
我还想说:作为汉学家,我比较了解中国文化、语言和习惯等等,我的许多中国朋友对西方文化也很熟悉,读过很多西方的书,看过不少西方的电影,在国外留过学(书中的亮在法国学习过)。我们对彼此的文化有相当的了解,这是关系中极其重要的一扇大门,所幸这大门对我来说一直是敞开的。但是仅此并不足够,那个时候我次清楚地认识到,两人关系的和谐或不和谐还与某些完全不同的、深层的人性、本质的东西息息相关…… 远在任何外部障碍之上。
书自有其命运。毫无疑问,书籍及其翻译者、出版者之间也互有缘分。后,我要衷心感谢策划编辑朱燕玲女士和本书译者荣铁牛先生,因为没有他们的个人投入和热情,我的书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你们我亲爱的中国读者面前。[2]认识并忠于自己的内心(译者序)荣铁牛爱莲娜·西德维格优娃是斯洛伐克诗人、小说家、散文作家和翻译家。一九七○年出生于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市(原捷克斯洛伐克),父母都是建筑师。硕士毕业于斯洛伐克考明斯基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和文化专业。曾经在中国北京大学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留学、进修多年。毕业后作为汉学家进入斯洛伐克社会科学院东亚研究所工作。
西德维格优娃在工作之余一直潜心小说、散文和诗歌创作,是一个文坛多面手。虽然她在斯洛伐克文坛首先是以诗人形象出现的,但她的文学创作却开始于小说。人至中年时出版《至远古的姊妹》(2006)、《命运之男》(2008)和《物质》(2014),确立了她在斯洛伐克文坛牢固的地位。她的诗歌曾被翻译成德文、法文、英文、捷克文在国外出版。在保加利亚出版了以《秋天的女人》为名的个人诗集,与另外四位斯洛伐克当代著名的女诗人合作的诗集《斯洛伐克五位女诗人选集》也已经在塞尔维亚出版。《伊莎贝拉的中国情人》一书也被翻译成了英文准备出版。
她从二十三岁时开始创作《伊莎贝拉的中国情人》,二○一一年由斯洛伐克负声望的斯洛伐克艺术(Slovart)出版社出版,在斯洛伐克文学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并成了一本畅销书。
本书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成功的中国艺术家亮,中年离异,偶遇年轻美丽的斯洛伐克留学生伊莎贝拉。他喜欢美、女人和性。她喜爱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浪漫、幼稚。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就极不平等。他需要伊莎贝拉。他从她那里摄取创作的灵感,也获取肉欲的满足,但他不理解也不关心她的精神生活。痛苦的伊莎贝拉终发现,人必须忠于自己的内心上天植于每个人灵魂中的良心,决定和男主人公分手。分手后的情人,藕断丝连,三年后再次相逢。到底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事业才能满足伊莎贝拉一个拥有如此复杂灵魂的知识女性?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伊莎贝拉逐渐找到了答案。这是一场年轻知识女性必经之战争,无数次灵与肉的博弈;这是一条对美好的肯定、向往和追求的人生成熟之路,一个对自我内心深刻的认知过程。
众所周知,有很多肤浅的女性文学作品充斥着市场,供大众在茶余饭后消遣。可这本书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深度,在于它对人类灵魂的深刻剖析。十七年的创作时间跨度也从另一个方面给本书注入了足够的成熟、冷静和犀利。
本书首先是一部心理小说,作者通过大量的内心独白剖析了主人公的灵魂。它也可以说是一部哲理小说,这一点在我看来十分珍贵。读者,尤其是面临选择配偶和事业的年轻人,可以从中学到很多智慧。例如,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许多关系并不是要维持一辈子的。正因为如此,知晓在哪个恰当的时刻离开至关重要。不是怯懦逃生,而是有尊严地离去……在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开始将你毁灭、蚕食、毒死或者腐蚀之前。保全内心世界的完整为基本、神圣、永恒的法律。这样的智慧之语何其强大、有力,而且,竟然是出自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女性之口!
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音乐性。不仅仅是用音乐术语命名的本书两个部分的标题,文字上也具有多个层次,就像音乐中的多声部一样。标准字体的声部是故事主干;第二声部空白处小字是作者十几年后对当时情况的评论、感想以及与本书内容相关的读书摘录;第三 声部,正文中的斜体部分,是一位无所不知的旁叙者在评论、揭示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倾听内心声音这个主旋律贯穿了全书,还有几个重要的主题,例如,灵魂也有自己的历史,就像世界或者整个宇宙一样……也重复了多次。一则关于永恒爱情的寓言也重复了好几次,虽然每次都略有变化。这些都颇有音乐作品的特性。
本书不少篇幅有诗歌的痕迹。如果适当分句,则完全可以当作诗歌来欣赏(所以也可以说本书是一本抒情诗般的小说)。细心的读者们在阅读过程中自己一定会发现。
斯洛伐克是一个文化大国,但是这一点,因为她太年轻还不为世人所知(一九九三年从以前的捷克斯洛伐克独立出来到现在也只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斯洛伐克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和诗人,等待世界的发现。
我之所以首先选择翻译《伊莎贝拉的中国情人》(本译成中文的斯洛伐克小说),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因为作者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喜爱,汇集和见证于本书中,值得中国读者了解。作者还在小说里介绍和评论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例如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气功、苦行、养生、饮食、古代艺妓等等。我相信,中国读者会对外国人如何看待自己和自己的文化特别感兴趣。
其次,虽然成千上万的外国人、汉学家在中国学习、工作过,也有和中国人恋爱、结婚的,但日后成为作家,并把自己在中国的生活写成小说的,除作者以外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是一本非常独特的、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说。本书的故事发生在中国,时间上离现在也很近,书中主要人物除主人公伊莎贝拉外,都是中国人。
后一个我认为不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作者与中国特别的缘分: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一起育有三个女儿。一九九一年,我们开始谈恋爱后通了很多信(那个时候还没有普及电子邮件、短信这样方便的交流方式),都是用的英文(当时她的中文还没有达到后来的高水平),但我从她的英文信中看到了她的文学才能,十分明显。那个时候我常去北大看她,发现她是很少几个去中国学生食堂吃饭的留学生之一。还有,我们在街上的时候,她对修自行车的师傅、路边的小贩、餐馆服务员、打扫卫生的阿姨等等普通老百姓的友善态度和兴趣都显明了她的个性。她对人,对生活始终兴趣盎然。我从她的文才和个性中看到了一位未来的作家。
二○一四年至二○一五年,我在斯洛伐克考明斯基大学文学院攻读斯洛伐克语言文学专业时翻译了这部小说。本书深刻的思想、优美的语言、诗意的修辞以及音乐般的结构都使我相信,它能够从世界文学中脱颖而出。
总而言之,我相信《伊莎贝拉的中国情人》会启动斯洛伐克文学在中文世界的介绍,加深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
后,我想真诚地感谢花城出版社,感谢本书作者的伯乐朱燕玲主编,感谢她多年来对我翻译本书的关心、鼓励和支持!
二○一九年十二月于布拉迪斯拉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