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名人类学者,在逐渐熟悉了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和新疆地区之后,却发现有一个区域与上述这些地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区域便是河西走廊。它们之间的联系不仅是历史上的,也是现实中的。2017年,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把视野和精力从新疆地区东移至河西走廊,试图通过河西走廊更加清楚地认识新疆。这不仅是我们的目的,也是我们当时唯一的认知。然而,2018年暑期,随着对河西走廊自西向东的游历性考察的开展,我们深深感受到体认河西走廊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从西端的阳关,经过河西走廊的一个个市镇,甚至很多个村落,一直到河西之起点的中卫,甚至再向东南至萧关古道及六盘山以北清水河流域,无不显露出这一区域内的同质性和内在联系性。我们逐渐发现,历史上和现实中的河西走廊不仅是周边广大地域的吸附区,更是延伸的基地。而这一切,需要人类学者通过扎实的田野调查显山露水地揭示出来。如此,从2019年暑期开始,我们正式以团队的形式,有计划地自西向东展开了对河西走廊一些乡村的田野调查,首选地点便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阳关。
二
与以往多次的田野调查不同,这一次我们是应历史而来,却沉溺在现实中,我们是因为历史而选择了阳关作为调查点,但进入阳关开始正式田野调查之后发现,其实我们选择的是现实中的阳关。因“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和《阳关三叠》等出名的阳关,正是历史上尤其是汉唐时期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军事要冲与商旅休憩之地。以阳关景区里面高高耸立的烽燧为代表,阳关村及周边汉唐时期的烽燧、城堡遗址就有十多处,还有多处湮没在黄沙之下。一半被黄沙埋没,一半仍高傲地屹立在黄沙之上的寿昌城,似乎诉说着阳关曾经的辉煌。近至民国中后期,蒙古族人、哈萨克族人、回族人、汉族人发生在阳关的故事也颇多。然而,我们围绕阳关社会展开的田野调查,除了与这些历史关联的片言只语,其他一切似乎和阳关辉煌的历史没有关系。村民们和普普通通的广大中国村的一样,只管埋头苦干,尽着农民的本分。历史,一切与阳关有关的历史,与他们擦肩而过。哪怕是与阳关景区开发和经营相关的旅游产业,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关系。于是,我们的田野调查只能埋头于当下,试图了解阳关人当下的状态以及背后的某种特质与规律。如果在阳关的各村落住上几天,你会全然忘记你是身处大漠腹地的一小块绿洲里。村里,参天大树形成条条林荫大道,甚至可以称为树隧的地方也不少,而条条小溪、纵横交错的水渠、池塘、水库等使你产生如同身在水乡的错觉,更有“休闲钓鱼”“水产养殖基地”“金鳟鱼池塘”“垂钓”等随处可见的招牌使你以为到了江南水乡。然而,你得明白:这里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是中国干旱荒漠的典型地貌。从秦汉以来,中国各历史时期的古籍文献以及近现代以来文人骚客的记述中,阳关素以干旱、荒漠、风沙以及没有人烟著称。
三
从暮春到中秋,注定是阳关农人的忙碌季节。我们看到,他们往往是清晨5点多就起床,6点多就下地干活,午间从13点休息到16点多,又下地干活,一直到20点左右才回家,主要工作就是为葡萄打秧、施肥、浇水等。因此,我们的田野对象大多在忙碌,要见他们只能找空闲时间;而对老人们的访谈也集中于上午或下午,因为炎热的中午他们往往有午休两三个小时的习惯。好在,阳关镇十字街道旁的树荫下,每天下午就会集中许多附近村庄的老人畅意地闲聊打牌,我们便以此为契机访谈他们,并从他们口中得到一连串的访谈对象信息,于是田野调查就此展开。对于一个形成不到百年尤其是大多数人口迁居于此只有半个世纪甚至更短的地区而言,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有着更多复杂性。一方面,村庄的传统正在形成过程中,尤其是地方性知识体系正在建构中;另一方面,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口汇集一地,势必从多方面进行彼此审视和调整,且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发酵。而更为复杂的是,对于阳关来说,就在这个移民村庄向传统型村庄转型的时候,远在天边的全球化和近在眼前的城镇化不约而至,使村庄已经或正在形成的传统逐渐丢失,而这种变化是中国高速增长的经济与科技牵引下的巨大中国社会转型使然。2000年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的人口进城期,阳关人得益于葡萄产业的兴盛,开始进入敦煌市区,越来越多的家户在敦煌市区购买了住房,形成了多数小孩在敦煌市区上学,诸多老人在市区照看孩子,年轻人也在每年葡萄收获完毕后的整个冬季生活在敦煌市区,夏季返回阳关进行农业田间管理经营的“居城劳乡”的城乡两栖住居和生产模式。经过访谈和参与,感受到20世纪40—50年代出生的人是阳关迁移人口中的主力军。他们经历了各种艰苦岁月,历经了饥荒、“文革”等特殊年代,并在年轻或壮年时因为各种原因携家带口离开故乡,为了生活寻觅至阳关。他们全身都散发着浓郁的中国传统乡村气息,成为阳关传统社会形成的奠基者。如今他们已年过70岁,要么两栖于阳关与敦煌市区之间,要么定居于敦煌市区,也有一些人坚守在阳关。白天,尤其是下午,当你漫步阳关的村巷、街道,定能听到从各种音响设备传出的一阵阵高亢动听的秦腔,十之八九是这些老人正在享受乡味。如此,我们的田野调查,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会集中于一个视野:这就是时间历程中的各种变化及人们的应对与感受。
四
几乎所有的经典人类学家都会关注一个人群在某个具体文化现象中的精彩故事与某种社会中他者的关联。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人类社会是伴随着人群的不断迁移而发展的,迁移中的文化变化与个体应对、持相异文化的人群聚集生活之后文化本身变化的规律值得关注。阳关正是如此,我们所面对的“文化传统”五花八门,在进入磨合期后的稳定发展期时,却赶上了乡村社会的现代转型,年青一代对诸如社火等民间文化活动不屑一顾。实质上,他们不仅不屑于传统民间文化活动,对农业耕作也抱有快速逃离的想法。我们敢认定,不久的将来,随着年老一代人的凋谢和年青一代的纷纷进城,尤其是农业集约化经营进程的加快,此种转型将更加彻底。曾经的乡村传统将快速转移或隐没,那种乡间的乡音,终将成为回忆和故事。阳关三十日,酷热,性格温和的我们也时时有浮躁感,但愿,最终的田野文字坚守于田野之道,呈现阳关之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