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属汉语断代专题词汇研究，以宋代笔记为核心语料，对其中的俗语词进行广泛收集和分类整理，并借助词汇化、语法化、认知语言学等语言学理论，对俗语词的构词方式、成词理据及词义的生成演变等作系统深入的说明和阐释，集整理与考源、描写与分析为一体，既辨析前人考据，又不乏作者的独到见解和思考。

本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收集整理了64部宋代笔记中的600多个俗语词，并选定、考释了其中的近400个词语，在汉语史、方言学、民俗学、词汇学、词典学、古典文学上都是具有重大意义。

序

2000年前后，齐瑞霞在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随我读了硕士研究生，后来又在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跟冯春田教授读了博士研究生，硕、博都是主修汉语史。这样，她在汉语研究上就具有了广博的知识、系统的理论和扎实的实践能力。近年来，瑞霞在近代汉语研究方面发表了多篇有价值的论文，近又将出版《宋代笔记俗语词研究》，这都是很重要的成果。我很赞赏瑞霞所取得的成绩。
这部《宋代笔记俗语词研究》选题好、理论新，搜罗广泛、分析深入，洵为上乘之作。本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收集整理了64部宋代笔记中的600多个俗语词，并选定、考释了其中的近400个词语。沿源讨流，锱铢无遗，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这在汉语史、方言学、民俗学、词汇学、词典学、古典文学上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对于这部著作，我想讲下面几点。
其一，在汉语史的研究上，词汇的研究较语音、语法来说相对困难一些，因为词汇数量庞大、系统复杂。这就有一个研究方法的问题。四十年前，我的老师殷孟伦先生发表了《谈谈汉语词汇研究的断代问题》（载《文史哲》1981年第2期），主张断代研究汉语词汇，比如把先秦、两汉作为一段，又把以后各代的文献也分作若干段，一段一段地进行工作，这样，选词也好，释义也好，不至感到茫然。这是真正具有指导价值的理论。瑞霞的这部书，宋代，是断代的；笔记，是专书的；俗语词，是专题的；都是具体的限定。这就把近乎无限的数量化为了有限的数量，从而可以进行封闭式的研究。
本书是次以宋代笔记作为语料、以俗语词作为研究对象的汉语词汇研究。这样的选择和研究，改变了过去汉语词汇研究方面重雅言轻方俗口语、宋代笔记研究中重文史轻语言的不足，拓展了词汇研究的领域，丰富了词汇研究的内容，构建了更为合理的历史词汇学的理论体系，可以让人们在更为开阔的视野中看清汉语词汇历时发展的全貌。比如儿化。儿化是汉语史上的重要现象，但是宋代有没有儿化？这并没有确切的结论。有的学者对《朱子语类》中的儿化进行考察，认为只有猫儿狗儿些儿三例，而且还都是孤证。但宋代笔记中的儿化是大量存在的，仅《梦粱录》卷十三夜市所记，就有刀儿枪儿猫儿棒槌儿扇面儿盐豆儿销金帽儿鱼龙船儿等，共36个。全书的例子还要多得多。这充分说明，儿化在宋代已经很普遍了。
其二，本书研究宋代笔记中的俗语词，但并不是单纯地收释词语，而是在收集和整理词条的基础上，以两个专章（第四章、第五章）对这些词语的成词理据和词义的发展演变进行多维分析，从而对这些词语的成词和变化有一个全面、清晰的认识。比如在语料的选择上，瑞霞提出要环顾左右和瞻前顾后，意思是既要注重宋代笔记中俗语词的分析，也要参考宋代除笔记之外的其他同期文献，还要关注与俗语词发展演变相关的后期文献，特别是宋以后一些重要笔记或典籍对宋代俗语词作出的相关分析。这样才能对宋代笔记俗语词有一个全面、系统的认识。这是很好的理论，它能避免片面性。其实，这个理论既可适用于选择语料，也可适用于诠释词语。例如官人，早是动宾短语，即赐官于人。《尚书·皋陶谟》：知人则哲，能官人。经过词汇化，成为名词，意思是为官之人。《荀子·强国》：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禄。杨倞注：官人，群吏也。后来，词义开始泛化，由为官之人成为对男人的尊称，如张官人、李官人等。这体现了宋代的官场文化和官本位思想对社会众生的影响。词义再泛化，就成为妻子对丈夫的称谓了。再如恶发殿，俗谓吴越王钱镠发怒即升此殿。实际是钱镠清廉，仰慕周公工作勤勉，一沐三握发，所以将其宫殿命名为握发殿。吴人语讹，说成了恶发殿。久而久之，积非成是。本书正本清源，支派清晰，意义明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三，本书从文字、音韵、方言、民俗等多方面探讨所收俗语词的形成和语义特点，特别是对具体词条进行分析时，往往能发表自己的见解，以消除对俗语词认识的讹误。例如打野胡。《云麓漫钞》卷九：世俗，岁将除，乡人相率为傩，俚语谓之打野胡。瑞霞考证，野胡，亦作夜胡等，实际当是野呼（野虖），是驱傩的人在田野里驱逐鬼怪时的叫喊声。至宋代，因不明语源，主观臆想，加之驱傩时伴有对鬼祟之类驱逐、击打的动作，于是在因音同而讹的夜胡前冠以打字，又进而把打夜胡的胡与古代少数民族相联系，受到打词义的影响，野虖又被理解为野狐。种种形音，纠缠不清。再如宽定宕，古人认为是兄弟三人的名字胡宽、胡定、胡宕演变而来。瑞霞认为，此词初用来指人的服饰肥大，不合身，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晃里晃荡。由此引申出人的行为放荡而不知收敛，进而发展成为对行为不检点女性的称呼，如骂这种人为宽定宕的东西。经过考证，纠正讹误，形义分明，使人眼前一亮。
全书考求词义，多处使用了因声求义的方法。比如抱。扬雄《方言》卷八：北燕、朝鲜、洌水之间谓伏鸡曰抱。章炳麟《新方言·释动物》：《说文》：孚，孵也。亦书作抱……今自江而北谓鸡伏卵曰抱，江南或转如捕。瑞霞说：孵、孚、伏与抱均为一声之转。我所知河南方言抱小鸡曰布鸡娃，布抱亦一声之转。
核查方言，也是本书考求词义的方法。比如外后日，其义为大后天，内蒙古西部如临河、包头、东胜等地方言仍如此用法。再如混堂，意思是澡堂，浴池，现在上海等地依旧叫澡堂为混堂。又如空手冷面，意思是两手空空，一毛不拔。今陕北方言中仍有空手冷面的说法，如空手冷面价，你敢到人家家里去了？方言是古代语言的化石，印证方言，使词义更加亲切，易于理解。
本书还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就不再一一论述了。
书中还有个别论之未详或未及论述的地方。在这里，我把我的想法写出来，以与瑞霞博士和读者朋友相商。
其一，第二章第二节，骨董。骨董一词的得名，代表性的观点有三种：一是认为骨董源于方言，初无定字，因此产生了诸多的记录形式；二是认为骨董应为匫董的讹写……（章炳麟）认为骨董是匫的分音；第三种看法认为骨董为象声词，是食物在锅中熬煮时发出的声音，骨董羹因此得名。瑞霞认为象声词的解释较为可信。但是在我看来，骨董羹的骨董和骨董行的骨董应当是两个词。熬煮食物的骨董（或者咕嘟）、跳进水中的骨董（或者咕咚），是象声词，这没有问题。骨董行的骨董、古器物的骨董，就是另外一个词了。这个骨董，章先生认为是匫的分音，这是确凿无疑的。《说文·匚部》：匫，古器也。《玉篇·匚部》：匫，呼骨切，古器也。上古属晓母、物部。按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其音为xuet。声母见溪群晓匣，其音相通。随着时间的推移，xuet逐渐演变为两个音节，即gu dong。记录这两个音节，当时也有多种形式，如汩董、谷董、骨董、古董等。后来多写作骨董，《现代汉语词典》定形为古董。我曾有《趵突泉释名》一文，认为趵突乃濼演变而成为双音节。匫骨董、濼趵突，其演变轨迹应该是一致的。
其二，第二章第四节，沙。沙的用例见《江邻幾杂志》：廛俗呼野人为沙块，未详其义。有学者认为沙是吴地方言，吴地多沙，其民司空见惯，所以用沙来喻指普通而无可称道之人；又如巴蜀盛产红苕，蜀语的苕则多含贬义。我认为，汉字是表意系统的文字，所以许多人一看到沙就想到沙子，一看到苕就想到红苕，都是惑于字形。江休复，字邻幾，宋代陈留人。沙未必为吴地方言。今考沙乃记音字，本字当作傻。《广韵》：沙，所加切；傻，沙瓦切。二字声韵皆同，唯调有平上之分。沙块犹今言傻瓜也。与城里人相比，野人（乡下人）诚悫、朴拙，心眼儿少，不会来事，便被视为傻。古代这类词很多，如村、乡、伧、楚等，皆是也。苕亦傻之音转。前几年有部电影《一个勺子》，说的是在我国西北地区，农民拉条子在镇上遇到了一个讨饭的傻子，傻子便跟他回了家，以后生发出许许多多的事情。在甘肃、新疆等地的方言里，勺子就是傻子。勺、傻一声之转。这种现象在口语里、书本上很是普遍，古代有，现代有，将来还会有。解决这类问题，就是不能囿于字形，而以语音贯通之。用王念孙的话来说，就是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广雅疏证·自序》）；用王引之的话来说，就是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屈为病矣（《经义述闻·自序》）。所谓不限形体，是说一组音同音近的字可能表示相同的意义，不能按字面释义；所谓读以本字，是说根据上下文，在这一组音同音近的字中找出本字或常用之字。这是解决这类问题的管钥。

是为序。
吴庆峰
2021年7月1日

齐瑞霞,1975年生，内蒙古乌海人。文学博士，山东财经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长期从事语言文字教学研究工作，研究方向为近代汉语语法、汉语史等。

目 录
章 绪 论
节 笔记与俗语词概说
一、关于笔记
二、关于俗语词
三、宋代笔记与俗语词
第二节 笔记与俗语词的研究价值
一、笔记语言研究与宋代语言研究
二、宋代笔记的语料价值
三、俗语词研究的语言学价值
四、俗语词研究的民俗学价值
五、俗语词研究与辞书编订
第三节 宋代笔记俗语词的研究现状与研究方法
一、研究现状
二、研究方法
第二章 宋代笔记俗语词分类例说
节 宋代笔记称谓类俗语词
一、亲属称谓类俗语词
二、社会称谓类俗语词
三、詈辞
第二节 宋代笔记名物类俗语词
一、衣食住行类俗语词
二、商业娱乐类俗语词
三、日常杂用类俗语词
四、其他名物类俗语词
第三节 宋代笔记动作类俗语词
一、单音节动作类俗语词
二、双音节动作类俗语词
三、三音节动作类俗语词
第四节 宋代笔记性状类俗语词
第三章 宋代笔记俗语词构词法考察
节 复合式俗语词
一、并列式
二、动宾式
三、主谓式
四、偏正式
第二节 重叠式俗语词
第三节 派生式俗语词
一、前缀
二、后缀
第四章 宋代笔记俗语词成词理据分析
节 俗语词成词理据的语言因素
一、语音造词
二、字形拆分
三、缩略
第二节 俗语词成词理据的其他因素
一、避讳
二、社会习俗
三、历史典故
第三节 习非成是对俗语词形成的影响
一、语言自身因素的干扰
二、语言接触过程中产生的误解
三、习非成是对俗语词词义的影响
第五章 宋代笔记俗语词词义的生成与演变
节 词义借用与俗语词词义的变化
一、源自方言口语的俗语词
二、源自少数民族的音译外来词
第二节 词义衍生与俗语词词义的变化
一、词义泛化与专指
二、修辞引申产生的词义变化
三、实词虚化
四、短语词汇化
第三节 俗语词色彩意义的变化
一、词义扬升
二、词义贬降
三、感情色彩发生多次转变
词条索引
参考文献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