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一
公元一一一五一二三四年的一百二十年间,女真族完颜氏所建立的金朝,统治了黄河流域。女真族本是比较落后的部族,但自从它和辽、宋接触,经过相当长期的文化交流以后,这一个原来没有文字的部族,文化逐步提高。特别是完颜统治者,慢慢懂得了提倡文学是巩固统治的方法之一,所以自太祖阿骨打以来,尽力地罗致辽、宋文人,如韩昉、宇文虚中、蔡松年等,都受到金朝政府的优遇。皇统、正隆间,金政府在京师设太学、国子监,州镇也置教官;同时又订定以词赋、经义取士的办法。世宗更考选官吏中文理优赡者,予以升官进爵,章宗旁求文学之士,以备侍从。在私有制度下,一个人必须为糊口而操心,所以必须奉承世界上的强人〔1〕。何况统治者铺平了这一条升官的捷径呢!这样,自然对文学发展,起了一定的刺激作用。但统治者这一系列的措施,只能说明在阶级矛盾种族矛盾双重压迫下的金朝,对中国文学传统保留着一线生机,并不意味着已经具备了文学繁昌的足够条件。比如词赋取士,好像跟文学发展有直接关系,其实,金朝科举所采用的律赋,本是钳制思想的一种工具,在利禄思想支配之下,作诗要揣摩皇帝和主考官的好尚,要斤斤于格调的推敲,见子弟辈读苏黄诗,辄怒斥〔2〕。所以不可能产生伟大的作品与作家。
金朝诗风演变的过程,刘祁做了概括性的叙述: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诗大抵皆浮艳语。如:矮窗小户寒不到,一炉香火四围书;又西风了却黄花事,不管安仁两鬓秋。人号张了却。……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赵秉文自号闲闲居士)、李屏山(李纯甫自号屏山居士)倡之。……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麻九畴字知几)、李长源(李汾字长源)、元裕之(元好问字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多以唐为法也〔3〕。金朝自南渡(公元一二一四年)以后,现实矛盾斗争日趋剧烈化,反映到诗歌创作方面,扭转了风花月露的歪风,回复到现实主义的正路,其中,成就的诗人,则首推元好问。元好问所以被称为伟大的作家,就是他能够大胆地揭穿现实黑暗,倾吐人民的悲愤,无负于时代所交给他的任务。
金朝以外族统治者,入主黄河流域,在阶级和种族的双重压迫下,它和广大的汉族人民,形成为严重的对抗性的矛盾。这严重的矛盾,首先表现在括田上。完颜统治者占据北方后,把它原来老根据地形成的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组织,移植内地,进行封建剥削。派遣括地官到处括田,把大量民田,变作官田。这种暴政,我们且看看金世宗的自述:朕闻括田事,所行极不当,如皇后庄、太子务之类,止以名称,便为官地。百姓所执凭验,一切不问〔4〕。可是他们霸占了民田,并不自己耕作,翻手间,转佃给汉族农民,从中敲剥。如《金史·食货志》指出:猛安谋克人惟酒是务,往往以田租人,而预借三二年租课。这个情况,南渡后更加激化起来,河南官民田相半,又多全佃官地之家〔5〕。统治集团与汉族农民之间,既然形成一条鸿沟,所以当金朝极盛时期的大定二十余年间,农民仍是前仆后继的在起义〔6〕。而红袄军在山东燃烧的起义火焰,几乎贯穿了金朝整个时代。元好问描述括田的情况说:
武夫悍卒,倚国威以为重,山东河朔上腴之田,民有耕之数世者,亦以冒占夺之。兵日益骄,民日益困,养成痈疽,计日而溃。贞祐之乱……向之倚国威以为重者,人视之以为血仇骨怨,必报之而后已。一顾盼之顷,皆狼狈于锋镝之下,虽赤子不能免。
《平章政事寿国张文贞公神道碑》
他指出括田可以导致王朝的崩溃,显示出诗人对当时政治的敏感。而血仇骨怨,又刻画出当时阶级矛盾种族矛盾的本质。
公元一二一四年,已经走向下坡路的金王朝,抵挡不住骎骎南下的蒙古的军队,由中都(今北京)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史称贞祐南渡。南渡以后的金朝,地盘缩小,仅仅保有河南、陕西。为了时时防御蒙古军的进攻,为了要把丧失于蒙古的土地,求得补偿,又连年兴师伐宋,于是更加重了聚敛徭役。这时期,民之赋役,三倍平时。就连金哀宗守绪,也不得不提出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的自供〔7〕。元好问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描绘出地方官吏逼民出租的图样:
军租星火急,期会切莫违!期会不可违,鞭朴伤汝肌!
《宿菊潭》
至今三老背肿青,死为逋悬出膏雨。
《宛丘叹》
金政府的另一蠹政,就是签军。刘祁说:每有征伐及边衅,辄下令签军,使远近骚动。民有丁男若皆强壮,或尽取无遗,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乎道路〔8〕。这样的军队,确是灞上真儿戏(《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在跟蒙古军作战的过程中,蒙古诸将常常杀戮殆尽,于是人民死的死,逃的逃,黄河流域顿呈一片萧条、凄凉景象,元好问又做了如实的反映。如:
伤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荆榛不见人。
《续小娘歌》
井府虚荒久,大城如废村。
《娄生北上》
乱后洛阳花木尽。
《送子微二首》
乱余村落不见人。
《高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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