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书名,一书之名,兹事体大,不可怠慢,故常陷彷徨之中。前向我的两个新书名自以为中规中矩,不会引起歧义吧,结果当头挨了一棒。《出书记》去年一月新出,我的意思很清楚呀——我的出书的记录,不料一位很熟的搞出版的朋友说:“我还以为是出货的意思呢。”又找补了一句:“我以为你要卖书呢。”这都哪跟哪呀,我有些后悔,不如采用原来设想的书名“自由之路”,意思是“自由职业者的写书历程”。去年十月,《绕室旅行记》由中国第一老牌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出版,正在兴头上,问一位朋友:“送你的书看了吗,怎么样?”你都猜不出她是咋噎我的:“你又不爱旅游,写那么多旅行记干吗?”还有一个不算太离谱的误读,有位很有学问的朋友问我:“你又出了一本回忆老北京的书?”幸亏我还没老糊涂,赶紧说:“你说的是《北京往日抄》吧?”说了以上三个教训,再碰到起书名,难免畏手畏脚,真发愁如何起一个群众喜闻乐见的书名呢!
我非常喜爱民国作家周黎庵(1916—2003),喜爱的程度要超过沈雁冰、朱自清、曹禺、冰心他们。周黎庵与我似更亲近,他编辑过的《古今》《宇宙风》杂志,他的单行本,我均有收集。二十年前,周黎庵出了本《文饭小品》,老先生在“后记”里写了几段话,今天看来,好像量身定做给我撑腰的:
想用“文饭小品”这个书名名我的杂文集,这已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遭出版者的否决,说是太黯晦,有妨销售,只好改用他名。这次得以如愿以偿,是件愉快的事。
以“文饭小品”四字作为书刊之名,在本书也是第三次,最早是三百多年前明、清之际的王思任,……
第二次用“文饭小品”作为期刊名称的,是三十年代施蛰存和康嗣群两先生所办的杂志,我曾为之撰稿,可惜只出了三期便终刊了,但我一甲子之后还记得这本好刊物。
这次使用这四个字命集,并无深意,只是取其“以文为饭”而已。生丁不辰,命运多舛,家人友好相聚之日少,孤饮独酌之时多,枯寂之余,养成一种奇特的习惯,即是左手持杯,右手执笔,十多年来祸枣灾梨,所写的文字,多是在这种情况下涂鸦而成的。……
王思任(1574—1646),明末文学家、殉节官员。字季重,号谑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撰《谑庵文饭小品》。周作人尝云:“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著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著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谑庵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著,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气节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据说是游记最好,所以这一册虽是残佚,却也可以算是精华。”
《文饭小品》杂志出六期止,周黎庵说三期是记差了。我一九九三年冬得四期于中国书店,正准备付款(八十元一册,总计三百二十元),却被官大一级的店领导按住,喝止:“这杂志怎么能卖这么便宜,不行!”如今我虽然已收集齐全份《文饭小品》,又用这个作书名,想起的仍是挥之不去的令人不快的往事。
平生烟酒不沾,周黎庵所云“家人友好相聚之日少,孤饮独酌之时多”的意思自忖尚能领会,自己亦离此境地不远了。人过六十之年,忆往怀旧便多,可是自忖没有资格作回忆录,于是想起一法,近年所作之书,每书均塞一两篇带有回忆性质的文字,本书亦不例外。
谢其章
二○一八年九月二日